"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80后一代人的青春骊歌:别离歌 作者:叶萱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1)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苏轼?《蝶恋花》   (A)   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顾小影的新书上架。   正式销售的前一天,桑离接到来自G城的快递:上下两册的样书,封面是素白底色,图案是暖色花朵,简单雅致。然而因为书名的缘故,却总觉得是带了几分无法言说的哀凉。   午后盛放的阳光里,桑离静静坐在“你我咖啡”角落里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伸出手,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书名——别离歌。   曾经,顾小影开玩笑说:桑离,总有一天,我要为你写本书,名字就叫《别离歌》。   你看,现在,她果然做到了。   桑离轻轻翻开仍然散发着纸香的新书,扉页上,入眼便是顾小影的手书,只有一行字:别离亦是一首歌!   是不失大气的行书体,偶尔的连笔,却又棱角分明。   就好像顾小影其人——笑起来没心没肺,然而心里却清明爽利。   这样想着,似乎便记起最后一次见顾小影的时候,她站在自己面前,语气平静,却眼含悲悯的样子。   她说:桑离你会后悔的。你明知道将来有一天,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现在,桑离终于知道,即便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还是会后悔。   拜顾小影向来细腻的笔触所赐,那些旧事,在这个寂静的下午,带着浓重的时光尘埃,扑面而来。   她又看见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大她四岁的南杨牵着她的手在泛着浓郁木芙蓉香气的午后奔跑;看见那个绽放绚烂焰火的夜晚,她曾倾心爱过的少年向宁轻轻吻上她的唇角……那是她生命中至真至纯的十九年,偶尔梦到,她恨不能沉沉睡去,永不醒来。   然,每晚,梦里出现最多的,却不是这样的风花雪月。   而是一个女子,面容姣好,气质华贵,眼睛里却有狠戾的目光。她穿一身纯黑长裙,站在楼顶,风吹过来的时候,那袭黑裙迎风飞舞,就像女巫的魔法袍!   她的手里拿一个装有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冷笑着说:桑离,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从这里跳下去,二是用这瓶硫酸洗洗脸。   她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夜复一夜地割碎桑离的安然!   想到这里,午后阳光中,桑离忍不住轻轻打个寒战。   过很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扭头看向窗外。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天气:树泛新芽,花朵含苞待放,春天悄然降落。那么是不是说,又一个四季的轮回开始了?   居然,就这样,又是一年。   这一年没有什么变化,日子简单而陈旧,似要泛起毛边:她仍旧像一只蛰伏的猫,每天坐在“你我咖啡”的角落里,靠近一整面落地窗发呆。她喜欢看那些推着童车的母亲和自己的宝宝说话,也喜欢看跑跑跳跳的学生在前面广场上放风筝,甚至连家庭主妇的购物袋都是值得关注的物件……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不说话,不参与,只是看着。   渐渐,在这样持之以恒的旁观里,桑离就多了个本事:看看太阳的位置以及阳光的明亮度,她便知道现在是几点钟。除非天降大雨,否则,就算阴天,她都能猜个*不离十。   在“你我咖啡”的角落里,她遗忘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遗忘了她。   说到桑离每天都坚持驻扎的“你我咖啡”,名字很俗,位置却很好——是这个城市里首屈一指的楼盘“樱园绿景”B座一楼的门面房,面前就是小喷泉广场。其实“樱园绿景”不是什么大楼盘,之所以房价昂贵是因为它居然舍得在这样半山的位置弄一大片樱花树。每年四月,那些樱花盛开,浅粉色泽,风一吹,呼啦啦飘下来,如梦如幻。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2) 每到这个时候,桑离会坐在樱花林里,穿色彩鲜艳的裙子,一边看樱花一边晒太阳。偶尔会唱歌,比如《蝴蝶夫人》的咏叹调。   她喜欢那句词:这声音还像以前一样美好,一切的痛苦都会忘掉。   或许,一切的痛苦真的都会忘掉,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睡一觉,新的一天就会来到。   这一天,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   不同的,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坐在桑离前方隔一个位置的沙发上,她背对桑离,所以桑离有幸看清坐在漂亮女人对面的男人:好看的五官,得体的西装,领带是斜条纹的,条纹不算粗,渐变色搭配得很好,令桑离想起同样喜欢这类领带的沈捷。可是这男人又不像沈捷,他看上去比沈捷更温和一些,皮肤也更白净一点。   女人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桑离趴在桌子上都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你哪怕爱我一点点,我会走吗?囡囡这么小,你以为我舍得?!”   桑离愣一下,有点想笑——走了就是走了,要是真舍不得“囡囡”,怎么会走?女人都是这样口是心非吧?曾经自己也是这样,不过自己比她高段一点的地方或许就在于自己从来不会给自己披上高尚的外衣,更不会把错误归咎给别人。   桑离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女孩,后来更不是一个好女人。可是,她从来没有骗过谁:南杨、向宁、沈捷、梁炜菘……这些人从她的生命里走过,留下各自的痕迹——爱,或是仇恨。   在这个过程里,她从不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美好也不高尚的念头,她甚至曾经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我不值得爱,所以,也不要用“爱”来要求我。   你看,在这世间,所谓爱或不爱,大多不过是场咎由自取。   桑离还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   他始终低着头,于是桑离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的兴趣已经被调动了起来,所以便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偷窥。从两个沙发的间隙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手指修长,左手无名指上有浅色指环——已婚啊,那这是原配控诉还是第三者临别致词?   桑离觉得自己对此越来越感兴趣了。   等了很久,漂亮女人也没等到男人的回答。她终于深深叹口气,站起身,拿起小巧的金色手包,往玻璃杯下压一张五十元面额的纸币,转身离开。就在她要走过桑离身边的时候,桑离听见她叹息一样的声音:“Matthew,以后,我还是叫你Matthew吧。既然少不了继续见面,还是不要变成仇人的好。”   她轻轻侧过脸来,桑离看见她眼睛里的那些雾气,然后听见她说:“再见面的时候你可以叫我Shania,至于你喜欢的那个名字,对不起,它不属于我。”   她转身,快步走掉。桑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都分手了,还纠缠一个名字干什么?   她回头看不远处坐着的男人,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安静,姿势都没有变,仍然低头、双手交握着坐在那里。桑离注意到他西装的袖扣是黑色镶金边的正六边形,以前没见过,可是分明很好看。   他叫Matthew吗?桑离在心里回味一下这个名字,忍不住扁扁嘴巴:真是纳闷得很,为什么稍微有点文化又有点钱的人都非要给自己弄个外国名字?好像这样就更衬得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甚至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区一样。   不过,Matthew是个不错的名字。   桑离记起,很小的时候,大自己四岁的南杨给自己讲故事,讲的是《绿山墙的安妮》。那里面,安妮最依赖的就是既可以算是养父、又可以算是兄长的Matthew。她到现在都记得故事开篇,Matthew驾着马车,载着一个红头发、有些啰唆的小姑娘回绿山墙农场的情形。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3) 想到这里,她再次抬起头看看对面的那个男人,十分钟,他居然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他面前的咖啡应该早就凉了,阳光从他身侧的玻璃窗外照耀过来,给他打上好看的暗影。   这样的男人,年轻、英俊,抬起头的时候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吧,居然都有了孩子?   “囡囡”——嗯,也是个可爱的名字。应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她有多大,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妈妈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桑离心里突然蹿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妈妈——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孩子,不能与自己的妈妈相守?   隔天傍晚,桑离仍然坐在“你我咖啡”,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直到店门口那只起到门铃作用的HELLO KITTY开始欢快地唱歌时,桑离才回过神来,好奇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玄关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只会唱歌的白猫,手伸出来,踮脚想碰,太矮了,没碰到。   有好心的服务生走过来,问小女孩:“小妹妹你想买什么?”   小女孩看看服务生,伸手指着HELLO KITTY问:“这个卖吗?”   服务生愣一下,很快回答:“这是老板的朋友送来的,不能卖的。”   小女孩有一点点失望,可是很快又振奋起来,问:“老板是谁?”   服务生彻底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桑离觉得很好笑,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小女孩,于是坐直了腰摆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服务生发现了桑离的注视,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在空气中快速相撞一下,有点窘,又扭回头去。小女孩也看到了桑离,然后把视线在桑离和服务生之间迅速切换了两个来回,略一迟疑,“咚咚咚”地往桑离面前跑过来。   “你是老板吗?”她声音清脆地问。   “啊?”桑离愣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服务生看见了,急忙走过来解围:“小妹妹,你不是来买冰淇淋的?”   小女孩看一眼服务生,又看一眼桑离,摇摇头:“苏诺飞告诉我说这里有只会唱歌的HELLO KITTY,我是来看它的。”她想了想,在两个成年人颇有兴味的目光中补充一句,“我家有很多HELLO KITTY,可是没有会唱歌的。我想买回去让我爸爸看看,他总说他把全世界的HELLO KITTY都买回来了,我就说他是吹牛!”   “噢——”桑离和服务生一起点头,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看看彼此,终于笑出来。   小女孩看着面前笑眯眯的两个人,感觉自尊心很受伤,脸涨红了,大声控诉:“一点都不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桑离问小女孩。   她直直地看着桑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桑离笑了:“我请你吃冰淇淋,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你要哪种?”   小女孩眼一亮,又回头看看门口的HELLO KITTY,有点失望:“我要HELLO KITTY。”   桑离的眼睛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挥手告诉服务生:“一客KITTY冰淇淋。”   小女孩惊讶地看桑离:“真的有HELLO KITTY的冰淇淋吗?”   “苏诺飞是你的朋友吗?”桑离问。   小女孩迟疑一下,点点头。   “那他没有告诉你,这里有KITTY猫、加菲猫、维尼熊等等很多款式的冰淇淋吗?”桑离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很吃惊:“真的?”又兀自恼怒,“苏诺飞的妈妈不让他吃冰淇淋,他只告诉我这里的抹茶蛋糕很好吃。”   噢……桑离似乎想起来了,那是个白净而乖巧的小男孩,四五岁的年纪,文质彬彬,穿苏格兰小格子衬衣,拿到服务生包装好的抹茶蛋糕后总会仰起头说声“谢谢”。似乎有着明亮的眼睛,脸颊上还有小小酒窝。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4) 正说话间,服务生已把KITTY款式的冰淇淋端了上来。其实不过是个很简单的创意:制作成卡通形状的冰淇淋胚,再用粉红奶油画上蝴蝶结,用巧克力酱勾勒胡子和眼睛,旁边放两片下午刚刚出炉的核桃饼干,香气四溢。   小女孩低头看看冰淇淋,又看看桑离:“我可以吃吗?”   桑离微笑:“当然,我请客。”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下次我请客。”   桑离笑出声:“等你长大了再请我吧。”   小女孩一边用小勺舀冰淇淋,一边一本正经地回答:“妈妈说不可以欠别人的。”   “哦……”桑离点点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反问。   “我叫桑离,桑树的桑,离开的离。”   “哦,我妈妈叫我囡囡,爸爸叫我YOYO,小朋友叫我马思瑶……”小女孩努力回想还有没有别的名字,阳光沿玻璃一路照进来,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晕出一片浅金色的光晕。桑离突然想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脸。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食指已经轻轻滑过小女孩的面颊,嫩嫩的、柔柔的触感似乎让她明白了若干年前南杨的心情:这样一个稚嫩可爱的小孩子,换了是谁,都会想要保护的吧?   HELLO KITTY再唱起歌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落山。小女孩听见歌声就迅速转过头去,桑离也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的剪影。渐渐走近了,西装、条纹领带、六边形袖扣,近距离地看过去,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不过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副金丝边的眼镜,斯文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莫名产生好感。   “YOYO你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林阿姨说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微皱眉头,看一眼小女孩,又看桑离,然后微微颔首,“对不起,小姐,给您添麻烦了,不知道怎么称呼?”   “她叫桑离,桑树的桑,离开的离。”小女孩一边说一边中规中矩地把刀叉摆好,挺直腰板,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着的样子就好像中世纪的小公主,只是眼睛里的神气丝毫掩藏不住,说话的速度也很快。   男人皱眉看看小女孩:“爸爸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抢话吗,你又不听。”然后看桑离:“对不起,我叫马煜,火日立的煜。”   马煜?Matthew?哦……这名字可……嗯……可真恶俗……桑离这样想着,唇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小朵笑容。   马煜有些许怔忪,虽然很短暂,可是却恍惚觉得,这样的笑容,似在哪里见过。   流年太远,岁月太颠簸,有些记忆,渐渐模糊。   似乎,认识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周末的晚上桑离在“你我咖啡”有表演,有时候是小提琴,有时候是唱一点旋律舒缓的歌,端看心情与乐趣。因为来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养,所以没人提出什么不礼貌的要求。这样的环境总是让桑离想起中学时候学过的课文《陋室铭》,里面就有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对这样的气氛很满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情去。   桑离拉琴或者唱歌时总是坐着的,长长的黑色丝绒大V领裙子铺散开来,只露出清晰的锁骨,很妩媚。其实大学时代桑离的专业是声乐,她的刻苦与优秀就连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叶郁霞老师都称赞不已,那时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离轻轻摇摇头,似乎要忘记曾经的那些事,那些鲜花,那些掌声,那些无法与外人道的荣耀和凄清,既然过去了,不如都忘掉。她在有温暖灯光的小演奏台上不为人察觉地叹口气,然后轻轻搭上弓,缓缓地,悠长而舒缓的几小节音符便荡漾开来,渐渐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缠绵忧郁的线。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5) 与此同时,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墙角处的一道帷幔后面——他本来约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约,于是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听音乐、喝咖啡。他学过几年小提琴,大学里又正经学过《西方音乐史》,所以很快就听出来她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为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第四幕所谱的曲子《索尔维格之歌》:当为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飘泊四海的培尔?金特历尽沧桑、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他的母亲已经在对儿子痛苦的思念中离开人世。然而,他那望穿秋水的未婚妻索尔维格却还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纺纱,并反复唱着这首歌:“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终深信,你一定能回来;我曾经答应你,我要忠诚等待你,等待着你回来;无论你在那里,愿上帝保佑你;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待着你回来……”   马煜能听出来桑离不是小提琴科班出身:她的技巧还不够娴熟,有几处处理得还稍嫌生硬。可是马煜不得不承认,那种浸染着格里格式想念与忧伤的味道已经深深附着在琴弦上,让人很轻易就能听懂她心里的那些寂寞、忧伤、思念。   他终于有了浅浅的好奇:这个漂亮而年轻的女子,她不快乐吗?她在想念谁?   又过几天,马煜很晚才从公司下班回家,路过“你我咖啡”的时候,透过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离。   淡橘黄色的灯光下,桑离穿一件墨绿色的宽袖上衣,配一件波希米亚风格的黑色宽下摆长裙,披散着柔软的长卷发,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闭着眼睛,仰头靠在身后一个柔软的靠垫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动不动。马煜忍不住地好奇:她在听什么歌,居然可以这样入神?   马煜就那样静静站在路灯下,看着玻璃窗内的女子,觉得她就像一个谜,一个有答案、却又不肯公开答案的谜。   马煜一直这么静静地看着,看她仰起的下巴线条优美,看她闭上的眼睛睫毛很长。黑夜的大背景中,她坐在暖色灯光的咖啡店里,从玻璃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柔和的发光体。马煜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支《索尔维格之歌》,悠扬的、哀怨的、和缓的,像宁静的水流,淌过他已经干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三十二岁的年纪还会不会承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作为一个结过婚、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三十二年已经经历了很多常人所没有体会过的爱恨情仇,说起来,倒更像是一部电视连续剧。他也不是没有爱过什么人,那时候那些纯真的情怀搁在今天一样感人肺腑。可是后来他知道了:所谓爱情,其实不过是生病时的一杯水、哭泣时的一个肩膀、孤独时的一个怀抱,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么荡气回肠的海誓山盟。三十二年里,他爱过,也失望过。现在他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许,他也不需要什么爱情。   可是,他不能否认每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特殊的感觉,隐隐的,似乎是种怜惜。是的,就是怜惜,就是觉得她孤独、寂寞、忧伤。所以他迷惑了:以她那样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有超然的灵气,她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孤独,这么寂寞,这么忧伤?   马煜就这样开始伫立在桑离未曾意识到的很多个生活的角落里,注视她。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6) 他渐渐知道了,这个叫桑离的女子每天都会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发上,听音乐、看书,偶尔手边还有一部小巧的白色Apple笔记本电脑。   也知道了她每逢周末都会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还弹了钢琴。不过令他疑惑的是她的指法极其娴熟,却在踩弱音踏板的时候整个身子倾斜很多,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别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坏习惯。   再后来他还知道了她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楼上,B座201室——那应该是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适合两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两房两厅。他就越发好奇了: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是以什么为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不仅买“樱园绿景”的房子,而且还从来不见她去上班!   马煜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对桑离的这种关注已经完全超乎了邻里之情,如果说不是“爱情”,那至少也是“暧昧”了。他还不自知地养成了路过“你我咖啡”时就有意无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习惯,偶尔和桑离的目光相撞,还能看见她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浅得就好像水面上一点点风吹过留下的涟漪,若有若无,却一圈圈延宕开来,直到漾满了整片湖泊。   三十二岁的马煜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大,但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主要承接一些文艺展演活动,诸如上一年的“永远的向日葵——梵?高作品展”、“丝芙莲?小剧场话剧周”,还有今年春节附近的“女性消费品百年展”,都上了时尚报刊,很出了一阵风头。在这个摩登又洋派的城市里,画廊、小剧场、音乐厅之类的文化休闲场所比比皆是,附庸风雅的人们与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们混杂在一起,为马煜的事业提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马煜还是个“海归”——德国留学归来的文化管理博士,货真价实。其实这个专业在国内不过刚兴起十年左右,摸爬滚打着培养了一批纸上谈兵的所谓“专业人士”,同时面对着一个空洞混乱的市场空间。许多朋友都曾说:假使马煜愿意投身三尺讲台,“德造博士”这样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热,任凭哪所高校都会心甘情愿地支付几十万元的“安家费”和科研启动经费吧?   可是马煜毅然放弃了这一切。他选择白手起家,经营一间小公司,起早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强”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让人连忆苦思甜都放弃,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现在的日子:和女儿住在“樱园绿景”复式的房子里,常有机会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带回各种款式的HELLO KITTY充实女儿的玩具房;和十几个下属一起熬夜,策划成功后观众们满足的表情会令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偶尔也去不远处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看书,那样宁静的时光让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还有那些青涩真挚的年华。   马煜知道,自己是个喜欢怀旧,但不沉湎于怀旧的人。所以他对桑离就越发好奇了:她的种种,或微笑,或忧伤,都带着浓重的旧日气息,好像在追忆什么,永远放不下。他渐渐开始期待能有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说话,他还记得,自始至终,她只对YOYO说了一声“再见”,而他,只不过收下她一个淡淡的、几乎找不到出处的微笑。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那天,那样美好的场景,甚至让他以为那是一张手绘的明信片。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A(7) 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马煜记得,那些樱花开了,飘飘洒洒在风里摇曳。因为是工作日,小区里的人不多,而桑离,穿一件宽下摆的长裙,倚在樱花树下的长椅边。   她在唱歌。   因为樱园很大,所以站在远处的马煜要侧耳倾听。然而没过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让他大吃一惊!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后咏叹调》的第二幕——《复仇的痛苦》!   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说,根本就是张口结舌!   完美的高音F,华丽的花腔咏叹调,快速的唱法……作为花腔女高音咏叹调史上数一数二的名曲,这是多少人都唱不好的角色!可是,桑离,她居然唱得这样好!   柔美的樱花背景下,马煜感觉到自己在她的歌声里凝固成一根石柱。   无法运动,也不想运动,只是站在那里倾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打断这样激情四溢的演唱。他迷惑了:那个每天懒洋洋的、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桑离,还有眼前这个沉浸在夜后角色中用全部生命与力量唱歌的桑离,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终于一曲唱毕,桑离缓缓低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左手还是撑在椅背上,可是全身都好像消失了力气。在她身边,樱花树被风吹得摇摆起来,一些花瓣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在她肩头上,而她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长长吁口气,抬起头,缓缓走到长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离察觉到不远处探究的视线。她扭头,看见樱花林边缘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她微微眯了眼,抬手挡住耀眼的光线,就那样静静地盯着他看。   马煜略一迟疑,还是走上前,说:“你好。”   没有称呼,因为他不知道称呼她什么好——桑离?桑小姐?这些称呼似乎都太遥远,而他总莫名地觉得彼此早就熟识。   她笑了,微微颔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歌剧院,”马煜不无遗憾地说,“你应该站在舞台上唱,光芒四射。”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可是马煜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简略地抒发自己的感想。   桑离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吗?谢谢你。”   她把头转过去,看着远方那轮渐渐变成赤红的夕阳,还有风里飘摇的樱花树,过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站在舞台上了,本来,我以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   马煜瞪大眼看着她,她的皮肤白皙,在夕阳照耀下镀一层暖红光晕。   “马煜,”她这样称呼他,“你曾经有过什么理想吗?”   马煜稍怔,过一会儿说:“我曾经有很多理想,可是后来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变故。现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别的不愿意想太远。”   桑离轻轻点头,看他一眼。马煜看到她的眼睛像是蒙了雾气,表情却是笑着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一点,或许很多人都不会不幸福。”   她自言自语一样:“现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她不说话了,马煜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夕阳中的樱花林里,春天的暖风熏在身上,挟裹着淡淡樱花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煜隐隐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曾经,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剧院里唱独唱。”   马煜再次怔住了。   桑离也沉默了。   最好的女高音,最好的歌剧院……那光辉夺目的一切好像仍旧盘旋在桑离的脑海,她一闭眼就可以看见乐队盛大的阵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色曳地长裙,俯瞰着台下模糊却密集的人群……   桑离闭上眼,努力挡住眼底那些快要肆虐的湿意,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手心濡湿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她明白,那些走远了的,那些看不见的,待她想要抓紧时,已经都来不及了。   留给她的,只是在每个夜晚,用格里格式的忧伤吟唱: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待着你回来,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见,就在天上相见……   桑离知道,自己的这段青春,就是一阕“别离歌”。   因为,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别离,就是她的生命中,最需要去习惯的一件事。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 桑离出生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早晨,七点了,天却还是阴着。桑离的爷爷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擦一口小铝锅,桑离的奶奶一边煮鸡蛋、炖鸡汤一边翘首以盼,同住一个小院的南杨妈妈被这种喧闹的声音吵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院子里问:“生了没?”   桑奶奶急得什么似的,又不好意思表达得太急切,只是抱怨:“还没呢,说是今天生,也不让我去,非得让我在家炖汤。”   南杨妈妈笑:“桑家长孙呢,可得把汤熬好了,到时候小菲奶水才多,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着劲儿疼吧!”   这话说得好听,桑爷爷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头看看南杨妈:“小菲要是有你那么争气就好了!”   一边说一边抱怨:“又不是养不起,计划生育个屁啊!”   桑奶奶叹口气:“要真是个丫头,还能不养?”   “那就再生一个!”桑爷爷拧着眉头说。   南杨妈愣一下:“不是吧?罚得厉害呢!前边院里秦寿祥家超生,被单位一撸到底呢!没开除已经不错了。”   桑爷爷抬眼看南杨妈一眼:“要是你当时生的是闺女,你就不生了?”   南杨妈妈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会不甘心,这才叹口气,不说话了。   也是这时,被吵醒的南杨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身上套件手织毛衣,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爷爷!奶奶!”   桑爷爷的目光立马变得温柔起来,一边擦锅一边笑眯眯地:“杨杨,你被我们吵醒了?”   南杨诚实地点点头:“好吵!”   桑爷爷哈哈大笑,顺手用唯一干净的手腕拍拍南杨:“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杨眼一亮:“弟弟啊?在哪?”   桑爷爷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里的小铝锅:“看见没有,爷爷得把这个锅擦干净了,给我大孙子熬奶喝,一会儿擦完了带你去看弟弟啊!”   南杨兴高采烈:“好啊好啊!”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呼啸着冲进来,脸被风刮得通红,表情却很激动,冲桑爷爷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个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爷爷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着报信的小女儿。   另一边,桑奶奶也愣住了,自言自语:“不是,那肚子形状,是男孩没错啊……”   南杨也傻乎乎地看着桑爷爷:“爷爷,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维还很直观地做出了反应:“那谁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四岁的南杨期盼一个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经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粘一团面粉调成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后百发百中地粘“知了”(学名:蝉)。而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走在自己身后,随时撑开布袋子收容战利品,然后用敬佩的目光注视自己……   “砰”地一声,南杨的幻想被打断。他定睛一看,发现暴怒的桑爷爷已经挥手把擦得铮亮的小铝锅狠狠摔出去,划出好大一条弧线,险些砸到刚进门的南杨爸爸身上!   刚买完早餐回来的南杨爸爸南林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手中的豆浆、油条保护好,抬头问呆若木鸡的媳妇和儿子:“怎么了?”   南杨妈妈扭头看看已经怒气冲冲转身回屋的桑爷爷,再看看红着眼眶一个人嘟囔“怎么是姑娘呢”的桑奶奶,叹口气,做个口型:“女孩……”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2)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着叹口气。   只有南杨,在短暂的失望之后迅速高兴起来,抓着桑奶奶的围裙一叠声地要求:“我要看妹妹,我要看妹妹……”   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隔着婴儿室的玻璃窗,他骑在爸爸脖子上看到了那个皱巴巴的小女孩,那大脑门、那小胳膊、那红皮肤、那小眼睛……哈哈哈,真丑!   所以,从出生开始,桑离的存在就带给南杨无与伦比的快乐——她的丑衬托出他的帅,她的矮衬托出他的高,她的弱小衬托出他的威猛……   直到很多年后,她的放弃衬托出他的坚守——可是这一次,他一点都不快乐。   就这样,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实行后不久,桑离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计划,她显然已经注定得不到爷爷奶奶无微不至的疼爱。   并且,更不幸的事情随后发生:桑离出生后五小时,也就是桑离的小姑姑跑回家报信后不久,桑离的妈妈死于产后大出血。   桑离——意思就是姓桑的、甫一出生就带来别离的女孩子。   这是爸爸给取的名字,因为爷爷已经不屑于给这个“小扫把精”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这样的名字都没有必要。   唯一对“小扫把精”的到来表示由衷欢迎的显然就是在幼儿园读中班的南杨小朋友——他居然能够做到只要一有时间就驻扎在桑离身边,看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睡觉,而且还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厌。   渐渐地,桑奶奶也就把监护桑离的任务交给了他,嘱咐他:“妹妹醒了就来叫我。”   南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爬上炕沿(那时候北方城市里也是用炕不用床),用乌溜溜的眼珠瞪着桑离看。偶尔伸出手碰碰桑离的脸颊,内心很惊叹为什么女孩子的脸可以这么柔软!他很奇怪这个小东西的“小”——为了验证桑离是个完整意义上的“人”,他专程打开桑离的襁褓,确认了她确实是有十个脚趾头的。然后他就越发想不明白:明明什么也不缺,怎么就会比自己小这么多?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对桑离心怀怜悯——你看看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幼儿园,一个桃子都抓不住!   从小,南杨就是个有爱心的孩子。   桑离当然不记得这些片断了,南杨也很模糊。所有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甚至那个被扔掉的小铝锅,其实都出自南杨妈妈的回忆。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讲故事的本领很高超,声情并茂。桑离之所以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她记忆中的爷爷就是不怎么待见她,而她少女时代全部的伙伴,也只有一个南杨。   南杨毫无疑问很重视这个妹妹。   在桑离刚刚能走路的时候,爷爷生病了,肺癌。家里兵荒马乱,一直没有再婚的父亲头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医院之间,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发愁、为医药费的滚雪球发愁。奶奶更不用说,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已经透支到了高血压、冠心病一起出来为虎作伥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下,桑离是个被忽视的小生命——后来,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干脆被送到南杨家,每天晚上和南杨同一个被窝睡觉,而他居然还会给她唱儿歌!   南杨妈妈也觉得很惊讶——在桑离出生前,南杨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现在为了哄桑离睡觉,南杨居然肯老老实实八点上床。南杨妈妈当然无法理解南杨的心情: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贴身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则是在心疼一个手小脚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么说,桑离第一声喊出来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细听,或许像是“杨杨”。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3) 桑离就这样在被忽视的境地里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她第一次说“爷爷”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医院病房里,爷爷永远闭上了眼。   所以,从有记忆开始,桑离就只记得奶奶和爸爸的模样。   奶奶是桑离生命中的第一个神明。   她是个心眼很好、很善良的老太太,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给别人做媒,或者在有人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送一小袋米。她坚信善有善报,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这样“绝后”了。她甚至很多次动员过自己的儿子另娶,再生个孩子,她坚信那一定是个男孩!所以,她看桑离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过客,最多不过像是亲戚家的孩子。她不打桑离,不过待她也不热络,到时间了就喂米汤,有牙之后就定期喂饭。小孩子大约都在初学吃饭时不太乖,她也不急,看桑离不肯乖乖吃饭就把碗放下,起身去做别的活,直到桑离饿了哭,她再继续喂。   所以小时候的桑离就一直很乖——奶奶说“吃胡萝卜会变聪明”,她就像吃药一样吃最讨厌的胡萝卜;奶奶说“吃鸭血会补血,脸蛋红扑扑”,她就闭着眼睛吃脆生生却很吓人的菠菜炒鸭血;奶奶说“不要放鞭炮,会炸断手炸瞎眼”,她就真的躲得远远的,并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始终害怕鞭炮这种东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凡是奶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直到后来长大了,敏感的桑离才知道,那不是撒娇的依赖、不是甜腻的眷念,而只是一种顺理成章、习惯成自然的敬畏。   尤其是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桑离孩童时代的自尊。因为那天,在泛着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急救室里,奶奶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桑离的爸爸说:“再找个吧,生个男孩,别绝了后……小菲用命给你换了个机会呢。”   那年桑离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再有一年多就会成为一个光荣的小学生。都说女孩子早熟,她虽然不懂为什么说妈妈的命给爸爸换了个机会,可还是清楚懂得了奶奶、爷爷,包括所有人的心愿——他们想要个弟弟,无论她多么恐惧,他们还是想要给她一个弟弟。   而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无法支配。   桑离的爸爸桑悦城是那种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常常皱着眉头,好像总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他和妻子是中学同学,说不上如胶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再婚愿望。他总是盯着桑离看,看她在院子里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时候教她走几步路,有时候简单说几句话。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迫不及待地教女儿说“爸爸”,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动物。   所以,桑离依赖南杨,倒不如说她是从南杨那里,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缺失的父爱。   彼时南杨已经读小学三年级,在妈妈的教导下还会背不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之类的唐诗。小男孩的天性已经被热闹的校园生活充分发掘出来,基本属于“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敢死队分子。不仅用一条椅子腿把班里欺负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颗门牙,还往骂自己的老师家玻璃上扔过砖头。妈妈的话基本不听,爸爸的“竹板炖肉”也没起什么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情和桑离有关,就很有商量的余地。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4) 比如那年夏天,九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疯,有时候疯得不回家。南杨妈妈急得到处找,终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湿淋淋往家走的南杨。   南杨妈妈气坏了,远远瞅着走过来的儿子,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子劈头盖脸扔过去。南杨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顺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几乎像装了发动机一样撒腿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杨妈妈拉长了脸大喝一声。   南杨老老实实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心虚。   “放学不回家,去游泳?!”妈妈的声音眼见着就吊高了起来。   “大家都去……”南杨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看妈妈,“我不去,会被笑话!”   “鞋呢?”妈妈气得快冒烟了。   “三班的刘杰太坏,上岸的时候推我一把,我绊一脚,鞋掉河里了。”南杨低头伏法。   南杨妈终于忍不住,锅铲子劈头盖脸往儿子背上敲。南杨一看不好,撒腿就在院子里转着圈逃命,南杨妈妈跟在后面追,偶尔一铲子擦边蹭过去,就听见南杨一声声虚张声势的惨叫。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南杨妈妈一边打一边骂:“你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你就想着自己,怎么不想想别人?明明说好了去接小离的,你怎么能忘得这么快?小离才五岁,她认识回家的路吗?平时看你拿小离当个宝,到了自己要玩的时候还不是把她给忘脑袋后面去了!她一个人在幼儿园门口蹲着等你等到差点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轰”地一声,南杨的脑袋里炸开一大朵蘑菇云——小离?!   南杨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桑叔叔专门嘱咐他,说自己要加班,让他代自己去幼儿园接桑离!   南杨猛地收住脚步,表情惊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间。南杨妈妈没成想儿子会突然停下来,一铲子就拍到儿子脖子上,顿时鼓起一大片红肿。妈妈吓得什么似的,一把扔了锅铲子想要冲上去看看儿子有没有被打坏,可是同一时间南杨已经拔腿往桑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小离小离……”   那一头冷汗冒得——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在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里,南杨都是班里最细心谨慎、踏实靠谱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直到南杨冲进桑家,看见了趴在炕上翻小人书的桑离,一路来的胆战心惊方才戛然终结。那一刻,南杨真是恨不得把桑离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桑离在看见南杨全身上下水淋淋的惨状后,已经在第一时间内撤退到南杨够不着的炕里边。她瞪着眼看站在炕沿边满脸傻笑的南杨,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   真真切切地看见桑离没事后,南杨才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路过幼儿园的邻居看见了蹲在幼儿园门口可怜兮兮的桑离,便好心带她回了家。不过从那以后,南杨主动把接桑离回家的职责揽上身,一直到她读小学三年级,可以自己回家为止。为此南杨妈妈还老怀大慰地对南杨爸爸说:“咱儿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学也知道按时回家了。冲这也得谢谢小桑离不是?”   而南杨则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记得那段时光:下午四点钟,他牵着桑离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阳照在他们身后,把细长的影子投到前头。他们调皮地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时候桑离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笑声像银铃铛一样,清脆悦耳。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5) 那是罕见的桑离的大笑,也是永恒的南杨的少年。   现在想来,好在那时候“早恋”这一说还不太普及,不然的话,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南杨妈妈肯定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从小学起就早恋了。   因为,南杨真是把桑离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呵护得紧。   南杨第一次为桑离打架是在桑离快要上小学之前。那天,大约是暑假里的一个午后,南杨在家里昏昏欲睡地看着自己的《暑假作业》册子。   有道思考题:在五个箱子里放着同样多的苹果,如果从每个箱子里拿出45个苹果,则五个箱子里剩下的苹果数的总和等于原来两个箱子的苹果个数的和。那么,原来每个箱子里有多少个苹果?   南杨一边咬铅笔头一边瞪着题目怒火中烧:这世界上真是有人闲着没事做!好端端的苹果不吃,拿来拿去的干什么?!   他心里还惦记着傍晚要播放的动画片,心思飞得到处都是,所以当有人在门外敲玻璃的时候他马上就听到了,立马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男生正在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说:“快,桑离……路口,打起来了……”   南杨一听就急了,也不管自己还穿着拖鞋就往巷子口跑。远远地就闻见隐约的香气,南杨一边跑一边急着往芙蓉树那里张望,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南杨家住的这条胡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树里”,是因为巷子口有一棵很大的芙蓉树而得名。每年六月芙蓉树开花,红色的绒毛样花朵香得不得了,不仅孩子们,就连大人都很喜欢。桑离也很喜欢这棵有红色花朵、香喷喷的树,于是南杨还在树身上用铅笔刀刻了一个硕大的“离”字。刻完不久就被爸爸发现了,做警察的爸爸以儿子“破坏公物”的罪名狠狠赏了他的屁股几巴掌。不过南杨属于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每次走过那棵芙蓉树都要心满意足地看看那个“离”字才回家。   这天,南杨刚跑到树下就听见不远处有吵嚷声。他急忙跑过去,就看见一群男孩子把桑离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一个*岁的男孩子用一根手指头戳桑离的头,口气很不善:“小扫把星,说你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你妈被你克死了,你爷爷也被你克死了,好像年前你奶奶也被你克死了,是不是?怎么了,你不服啊?”   他一边说,身后的一个男生一边故意揪桑离的头发,桑离觉得疼,就一个劲地往后缩。一边缩一边大声说:“我不是扫把星,谁说别人是扫把星谁就是扫把星!”   “哟和!”为首的男孩子瞪大眼,“你踩了我的脚,撞掉了我刚买的冰棍你还有理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蛋奶冰棍,对桑离说:“要么你吃了,要么你赔我的冰棍!”   身后的男孩子们也开始起哄,有人甚至用手中的水枪向桑离喷水。桑离努力地躲着喷过来的水柱,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你们欺负人!”   南杨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只记得自己大吼了一声:“你们找死啊!”   然后他就冲上去,和一群男孩子打成一团。具体的细节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努力躲避那些拳头和脚,手狠狠挥出去,打到了人,然后又被人打。地上翻腾起尘土,呛到南杨眼里,他的眼睛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意识见人打人、见鬼揍鬼。具体战况一片混乱,到最后是“饿虎不敌群狼”——南杨从头到脚遍布瘀青红肿,一看就是被人当活靶子揍过。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6) 且最惨的是:回家之后,遍体鳞伤的南杨又被爸爸在屁股上“深化”了五个指头印!   然而,他还是笑着给桑离擦眼泪,数落啜泣着的桑离:“哭什么哭啊,你是水龙头啊?”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受伤的屁股,趴在炕上逗桑离开心,说:“小离乖啊,不要哭,小离才不是‘扫把精’,哪有这么漂亮的扫把啊?哥给你讲故事……嗯,讲啥呢……”   他转转眼珠子,终于想起一个故事:“小离你听着,我给你讲《一只乌鸦口渴了》的故事啊,你听好啊。”   “有一只乌鸦口渴了,它到处找水喝。它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面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南杨卖个关子,看见桑离果然不哭了,瞪大眼看着他,就很得意。   “乌鸦看见旁边有许多小石子,它就想出办法来了。乌鸦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衔过来,放到瓶子里,瓶子的水渐渐升高了,乌鸦就喝着水了,”南杨很高兴地看桑离,“乌鸦是不是很聪明?”   桑离想了想,点点头,嘴巴有点咧开了,南杨很高兴。   他想了想,撑起上半身活动一下压麻了的胳膊,决定再讲一个故事:“那我再给你讲个司马光的故事吧。”   “司马光是什么?”桑离口齿清楚,虽然不知道“司马光”是哪三个字,但模仿得极为准确。   “司马光啊……”南杨愣一下,心想这怎么说呢,上课老师说什么来着?想了会没想出来,就果断地告诉桑离:“司马光就是个小孩,姓司,家里养马的,就叫司马光了。”   桑离很钦佩地点点头。   南杨继续讲:“司马光这个小孩啊很调皮,他有一回跟几个小朋友在花园里玩,结果有个小朋友不小心掉到大水缸里了。别的小朋友都慌了,哭着喊着去找大人。只有司马光没有慌。他举起一块石头,使劲砸那口缸,几下子就砸破了。缸里的水流出来了,掉在缸里的小朋友就得救了!”   他一边继续趴着,一边兴高采烈地问桑离:“司马光是不是也很聪明?”   可是他绝对没想到桑离小朋友类比与联想的能力实在是太高超了,因为她挺直腰板站在炕边,认真地看着趴在炕上、活动不便的南杨,一本正经地问:“可是哥哥,为什么司马光不往缸里放石头呢?等水都流出来,小朋友就得救了啊!”   南杨彻底傻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南杨都狡辩说当时他不是笨,也不是反应迟钝,而是被桑离的天资聪颖吓到了。桑离总是撇撇嘴看着他,看他窘得不得了的样子,看他挥舞着胳膊作势要“杀人灭口”的表情,最终笑起来,陪他疯、陪他闹。   而往往这时,窗外的天气正好,树叶泛着明亮的光晕,巷子口的芙蓉树开花了,香气弥漫了整整一个夏天。   就好像那句她偶然看来就很喜欢的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句词里有满满的青葱淡然与田园静谧,仿佛是对孩童时代那些天真烂漫与恬静温存的温柔概括。   桑离认识常青那年,九岁。   那年桑离读小学三年级,见过她的所有人都说,桑离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关于“漂亮”,南杨妈妈说这是种遗传。她形容桑离妈妈的样子:皮肤很白,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很有灵气,头发是那么乌黑浓密的一大把,被扎成粗粗的辫子,额前的刘海整齐密集,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明媚。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7) 桑离很认真地听,神情甚至有些贪婪,似乎这样听,就可以看见妈妈的样子——不是照片上静态的妈妈,而是会笑、会说话、活生生的妈妈。   那时候,对小桑离来说,妈妈就是一个神祗——她在那里,始终都在,无论桑离多么委屈、难过、忧伤、孤独,总还有妈妈在天上看着自己。虽然妈妈不说话,然而桑离坚信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专注而深情。   这是一种执着的坚持,也因为这样的坚持,桑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直到那年,她第一次看见常青。   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夏天的芙蓉树散发浓密的香气,桑离和南杨在胡同口争论《恐龙特急克塞号》上一集的结局,只是一回头,就看见爸爸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并肩走过来,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   爸爸很远就看见了桑离,便喊她:“小离,过来!”   桑离看看南杨,他也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与女人手中牵着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杨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没有桑离漂亮。也是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他对桑离的好,是源于他觉得桑离是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离,才是那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桑离在这个世界上,那是独一无二的。   桑离走过去,表情很平淡。   爸爸略微弯弯腰,指着旁边的女子说:“小离,这是常青阿姨,叫阿姨好。”   桑离抬头,闪过常青身后明亮的太阳光,眯了眼,过很久才说:“阿姨好。”   常青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没有桑离的妈妈好看(因为桑离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女人笑起来会比自己的妈妈还好看),可是她的笑容很温和。   她松开身边小女孩的手,蹲下,用两只手轻轻抚摸桑离的脸颊,然后看着桑离的眼睛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桑离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过去,长大后的桑离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看到那里面的女人小心翼翼想要获得一个非亲生孩子的认可时,她看着那里面或凶神恶煞或谨慎卑微的“后妈”们,总是习惯性撇撇嘴。   因为她总是会想起常青,想起她温和的笑容,还有她平和从容的语调,不愠不火,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后妈”。   可是后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常青,虽说不上多么讨人喜欢,可是也并不讨人厌。   常青是个音乐教师。   与桑悦诚结婚后,她从原来的家里搬来一架钢琴,教桑离唱歌: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飘飘?薄薄的雾,淡淡的烟,飘呀飘得高。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闪耀?紫杜鹃,红梅花,开呀开得俏。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奔跑?小溪流,小野兔,活蹦又乱跳。山谷里,静悄悄,谁在把鼓敲?地质队叔叔的小铁锤,敲得山谷叮咚叫。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起学唱歌的还有常青离婚后带来桑家的女儿田淼。虽然逻辑上应该有音乐世家的遗传,可是田淼的条件莫名就比桑离差许多——盛夏午后,整个小院都笼罩在炎热的气息中,然而桑离的歌声那么清澈透明,好像山泉水一样清爽。南杨坐在院子里打盹,醒来时就听见桑离的声音唱: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闪耀?紫杜鹃,红梅花,开呀开得俏……   南杨愣住了,过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着桑离家的门,心里纳闷:这是桑离?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8) 桑离的好声音也让常青很吃惊。   她做了十年音乐教师,还是第一次碰见声音条件这么好、乐感也好得出奇的孩子。她是那样聪明甚至精明的女子,她承认自己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继续教田淼唱歌,可是她没有想到,田淼那样听上去音准还可以的孩子,和桑离相比差距会那么大。她毕竟是音乐教师出身,爱才惜才的念头战胜了一个母亲的自私。于是,那天晚上她郑重其事地向桑离父亲提出:送桑离去少年宫参加合唱团吧。   这是桑离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因为那之后不久,桑悦诚终究还是架不住常青的劝说,在夏末秋初的一个周日,亲自送桑离去了少年宫。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与学唱歌的桑离一起去少年宫的,还有好说歹说才说服妈妈恩准自己去学小提琴的南杨。   初中一年级的南杨和小学三年级的桑离,就这样再度成为了同路人。   其实桑离一直很纳闷南杨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少年宫的路上,桑离便问南杨:“哥,你为什么学小提琴?”   南杨提一提手里的琴匣,想了想说:“容易。”   桑离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吗?”   南杨点点头:“本来想学钢琴的,后来发现钢琴太贵,占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啊。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电视里,指挥还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别有面子。”   桑离顿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南杨。   也是多年后,桑离才知道小提琴其实一点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小提琴,价格更是可以达到数百万美金。而南杨所说的能和指挥握手的,是交响乐团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不过不管怎么说,南杨的小提琴之路算是开始了。开端自然很崎岖——学《圣母颂》的时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声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得南杨爸爸快崩溃了,可是南杨妈妈坚决支持儿子的音乐事业,所以南杨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当然桑离更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是逢南杨练琴就捂着耳朵目光呆滞地看着南杨,不说话。南杨自己也烦得很,觉得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经夸海口说“一定不会浪费买琴的钱”,同时又为了能继续陪桑离参加每周末的少年宫训练,南杨哭丧着脸还是把练琴这项伟大的事业坚持了下来。   那时候或许谁都没想到,本来南杨是为了桑离而学小提琴、南杨妈妈为了不被儿子纠缠而允许他学小提琴、南杨爸爸为了不被妻子唠叨而忍受儿子学小提琴、桑离更是为了满足南杨的虚荣心而跟他学小提琴……可是到头来,南杨的小提琴止步于八级水平,桑离这个一天辅导班都没上过的学生,却在“八级小提琴手”南杨的指导下具备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说过:桑离是我见过的,最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桑离和田淼的关系却始终不好。   田淼比桑离小一岁,是个不漂亮但很精明的小女孩。她和桑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说白了其实不过是在桑离房间加一张床那么简单。可是由此所带来的权益范围改变成为了一系列战争的隐患——桑离练歌,田淼嫌吵;田淼读课文,桑离嫌闹;一件衣服同款式买两件,可田淼还是觉得桑离的红色款好看,桑离觉得田淼的蓝色款好看,于是就吵架,然后再打架……   其实不过是小女孩的小心眼与小对抗,可是桑悦诚和常青的头都涨大了无数圈。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9) 桑悦诚就说了:“小离你要让着妹妹点,你是姐姐啊。”   桑离倔强地瞪一眼:“明明是她先骂我的。”   常青愣一下,问:“淼淼你骂姐姐什么了?”   田淼气鼓鼓地:“我没骂她,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坏,她害死自己的妈妈,还要和我抢妈妈!”   “轰”地一声,桑离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的脸气得通红,眼泪快要掉出来,可还要忍着。她就那么红着眼瞪着田淼,在常青和桑悦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挥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脸上!   “哇”地一声,田淼大声哭起来。   常青和桑悦诚彻底愣住了!   过了有几秒钟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搂在怀里,着急地拉开田淼捂着脸上的手,声音焦急地问:“淼淼你别哭,让妈妈看看,有没有事?”   而桑悦诚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同样挥手,“啪”地又给了桑离一巴掌!   或许也是因为桑悦诚从来没有打过桑离的缘故,力道太重,以至于桑离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个板凳,又碰歪了折叠桌,而后桌上的水杯晃动着掉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瞬间,火辣辣的疼蔓延开,麻痹了桑离的神经,也一下子卡住了她本该破闸而出的哭声。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伸向前方,脸边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个目光僵直、神情空洞的桑离,每一片,都好像有一个好大的窟窿席卷着自己,有声音在大声说: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桑悦诚才从盛怒与惊愕中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桑离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胳膊,一迭声地问:“小离你怎样了?对不起,爸爸错了,你哪里疼,告诉爸爸……”   他焦急地看着女儿,那张白皙的漂亮脸蛋上正慢慢浮起一个掌印,桑离的嘴角有血流出来,并不多,却触目惊心。桑悦诚吓坏了,一个劲拉着桑离,声音都开始有点抖:“小离,你说话啊,你哪儿疼?爸爸错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空洞的、没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眼前一个劲道歉的父亲、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透到看不见的远处。桑悦诚不知道,在桑离心里,有一个洞正越来越大,渐渐卷出寒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她的全身都在疼,跌倒时碰撞到的地方除了擦伤应该还扭到了,她动不了,也不想动。   在她心里,有眼泪汹涌涨潮,可是她的眼眶干涩,连一滴都掉不出来!   在阴风怒号的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迫不及待地重复着宣告: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在这样撕裂般的痛苦中闭上眼,全身的力气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刹那,她终于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冰凉而潮湿。   桑离生病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病毒*冒趁火打劫,在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桑离的体温始终在38-39度之间,每天被烧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可是她很快乐。   因为她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妈。妈妈那么漂亮,穿浅色上衣、格子裙子、襻带皮鞋,妈妈的辫子那么长,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桑离,伸出手给她握,然后在前面走,桑离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0) 妈妈——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桑离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隐约的笑脸,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焦。   吃了几天退烧药不见好,桑悦诚便带桑离去医院。检查过后,医生开了冲剂、针剂、片剂一大堆,末了却说:“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来吧,其实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良药。”   听了这话,桑悦诚心里就好像有电熨斗熨过去,火烧火燎的疼。   同样着急的还有南杨一家,尤其是南杨,每天在学校上课都好像有无限多的心事,总想回家看看桑离是否退烧,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卖冰棍的,总想给桑离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旧是烧得没有力气睁眼的桑离,是连冰棍都没有力气吃的桑离。   南杨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像麻花一样绞着难受,他伸出手摸摸桑离的额头,趴到桑离耳朵边问:“小离,你怎么会发烧呢?”   他还记得桑离生病第一天,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他猜是桑悦诚的杰作,可是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悦诚的一条香烟撕烂了扔进厕所以示泄愤。那几天桑悦诚找不到自己刚买回来的香烟,还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直到半个月后,南杨去少年宫拉琴回来,兴致勃勃地再次趴到桑离床边,对桑离说:“小离,下个月有比赛哦,少年宫有四个名额呢,说是给你们合唱团一个节目,我今天看见你们合唱团的张老师了,她说要挑领唱呢。你再不好起来,就没机会当领唱喽!”   南杨一边说一边笑,常青进门的时候还纳闷:什么事让南杨高兴成这样?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离就硬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粥。许多天喂饭不见成效的桑悦诚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很高兴地看着桑离吃饭。也是从这一刻桑悦诚才发现:到底是养了十年的女儿,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有牵挂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离的妈妈、盼孙子的父母……他们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终究是要压在心底。从这个角度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最彻底的解脱。   桑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唱歌。   因为养病的缘故,白天家里只有桑离一个人。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随口唱点从少年宫里学来的歌曲。   其中最喜欢的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下午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声音干净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这样唱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跃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轻轻飘荡,岸边的垂柳随风舞动……渐渐,她会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带给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桑离才觉得自己是那样快乐的一个人。   又过了半个月,桑离终于病愈,回少年宫参加每周两次的练习。   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张老师第一眼看见桑离时,忍不住心疼地说了句:“桑离,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桑离看看老师温和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柔柔地触动了一下:隐约的,就好像是看见了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心疼。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脚尖。阳光沿着窗户玻璃照进来,照到练功房的木头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块。   桑离的鼻子稍稍有点酸,她狠狠眨几下眼,直到微微的酸变成了浅浅的涩,再抬头时,仍旧是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1) 这一天练习的是准备要参加比赛的合唱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桑离站在合唱团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边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挥手指挥的张老师。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团友们,突然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有归属感。   桑离终于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时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记歌曲外那些自己不愿意记起的事。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开一小朵温暖的笑容。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微笑着,用清澈的声音、用她全部的快乐歌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的声音那么美好,她的笑容那么明媚。   三天后,张老师果然任命桑离和另一个女孩子何晓竹为领唱。又过一个月,这个节目获得那年合唱比赛的第一名,领唱的漂亮女孩子桑离与何晓竹,通过电视转播,在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   领奖那天,桑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   原来,幸福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并且为此得到肯定。   那段时间,桑离成了学校里的小名人。   许多人都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比赛,看见了穿着白色短袖上衣、蓝色背带裙子领唱的桑离,自然也听到了她清澈的歌声。桑离获奖后的第一个周一,早晨去上学的路上就看见很多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开始时候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升旗仪式的时候,这种张望变成了大众行为,她才在大家好奇又羡慕的目光中明白了原委。   最初的几分钟里,桑离站在操场上,有点手足无措。   那天天气很好,风吹过来,隐隐还传来讲台上大队辅导员讲话的声音,大概是在总结上周全校各班级的出勤情况。桑离低着头,有意识地避让着大家探究的目光。可是这样的目光并没有因为桑离的避让而有任何的收敛,反倒愈演愈烈,到后来,就连站在桑离前面的同桌都转过头问桑离:“哎,桑离,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唱歌啊!”   桑离愣一愣,抬起头,恰巧撞上隔壁班队伍里几个男生的张望。   她收回目光,就听见同桌侧回着头,笑嘻嘻地说:“桑离你唱得真好,你爸妈在电视里看见你,是不是特高兴啊?我妈看电视的时候还说,要是哪天能从那上面看见我,她嘴都能笑裂了。”   桑离愣住了。   那一瞬间,桑离似乎突然明白:假使自己的妈妈还在,这样的荣耀不仅可以让自己觉得幸福,更会给妈妈带来至高无上的幸福吧?   桑离下意识地仰起头,看着头顶上方的蓝天白云想:妈妈在那里吧?她在看着自己吧?她是不是也很喜欢桑离的歌?如果有一天桑离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更好听的歌,妈妈的嘴巴会不会笑得裂开来?而自己,会不会得到比眼前更加巨大的幸福?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高兴起来。她微微笑笑,抬起头,坦然而骄傲地收下所有人艳羡的目光。早晨清爽的风里,她昂首挺胸的样子那么好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还有女孩子纤长的脖颈,划出一道多么皎洁温润的弧线!   那天,桑离知道了,从此,她会唱一辈子的歌。   也是在桑离获奖后不久,班主任任命她担任了班里的文艺委员。桑离本来就漂亮,现在更是有了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指挥大家唱歌的机会,于是她一瞬间就好像柔韧的植物一样全速舒展开来。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2) 那时候,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前有十分钟的唱歌时间,桑离穿着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的人造棉运动服站在讲台上,舒展双臂,像少年宫的张老师那样带领大家唱歌。那个年代的运动服都不怎么好看,桑离学校的运动服亦是傻乎乎的天蓝色,胸前还有一道红色、一道黄色的横条。可就是这样千篇一律的衣服,穿在桑离身上偏就朝气蓬勃,而且她抬手打拍子的时候更是让这身蓝色的人造棉运动服具有了春节文艺晚会上演出服的效果。不只男生,就连很多女生都很喜欢看桑离站在讲台上打拍子,尤其是打6/8拍的时候,她的手臂上下舞动,划出流畅而圆润的弧线,好看得不得了。   渐渐,桑离的课桌里就有了男孩子们塞过来的汽水、酸梅粉、皮筋糖……她不喜欢吃零食,于是就统统带回去给南杨。南杨那时候读初二了,开始了一个男孩子的变声期,嗓子有些粗哑,身高一阵狂蹿,很有了一点帅气。对于桑离受到众多男生倾慕这件事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有零食就吃,有汽水就喝,偶尔嘱咐桑离“谁欺负你就告诉哥”。   所以,对于桑离而言,这是一段难得的安闲时光:学习成绩在班级前十名,家长会上总是受表扬;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极好,放学时总有几个同路的女孩子等她一起回家;少年宫的训练风雨无阻,张老师对桑离的敬业精神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就连爸爸也偶尔会问她在学校里好不好之类的话……   那段日子,是桑离现在所能回忆起来的,最清澈幸福的少年时光。   在桑离的回忆中,田淼是一个交集并不多,但却因为朝夕相处,而不得不提到的人。   她和桑离,大概上辈子就是冤家。   转学后,田淼成为比桑离低一级的同校学生。桑离在学校里大出风头的时候,田淼没有丝毫的热情,好像这件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桑离这个人也不过是高一级的陌生女生而已。晚上放学回家,她照例坐在钢琴前面练琴,弹奏的时候她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表情凝重而肃穆。   常青看见了,不止一次地纠正她:“淼淼你要开心一点,这是首很欢快的曲子,所以要高兴地、欢快地、轻松地去演奏。你要把感情注入进去,感情知道吗,你要在演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桑离在一边听着,下意识撇撇嘴:她压根不相信田淼会快乐得起来,因为桑离觉得她是个很计较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都不够快乐。   可是就这么个小动作,还是被田淼看到了。她狠狠瞪桑离一眼,桑离愣一下,回报田淼一个十分大的白眼。   战火升级中。   第一次大战开始于十月的某一天。   现在想来那天应该是桑离生日前夕,不过桑离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填写各种不得不填的表格,从来不会想起这个日子。   起因很简单:田淼在那天早上,发现自己桌子上的一把剪刀被动过了。   或许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田淼的危机感始终很强烈。她有浓厚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于自己所有权内的一切物品都有着出奇精准的记忆力,哪怕被人挪动了一厘米都能看出来。而那把剪刀偏偏好巧不巧地存在于她视线的正前方:田淼坐在桌前准备写日记的时候,很轻易就发现正前方笔筒里的那把剪刀没有被完全插进笔筒,而这根本不是田淼的习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喜欢将物品归位到近乎原样的女孩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3) 她的心里突然就窜起一道莫名的小火焰。   她扭头在屋里搜寻,然后就看见桑离书桌上有八张被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也是突然想起了下周一班里要收每人一张一寸照,几乎再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把剪刀肯定是被桑离拿去用过了!   不过田淼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又看了看桑离书桌上的笔筒,果然里面是没有剪刀的。   那就说明,桑离只能是用田淼的剪刀剪照片了?   不用多想,罪名已经成立!   于是,那天田淼就很认真地用自己的剪刀剪碎了桑离的照片、放在桌上的本子、刚买回来的《射雕英雄传》的贴纸……   她一边剪一边心里恶狠狠地想:你不是喜欢用我的剪刀吗?我给你用,都给你用,你所有的东西都用这把剪刀剪碎好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田淼真是一个偏执的女孩子,在十岁那样的年纪里,孤绝而又冷漠。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忘记了:桑离有的苦痛,田淼也有。桑离的妈妈不在了,田淼的爸爸却还在。对桑离而言,她要接受的不过是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入侵;可对田淼而言,她要接受的,却是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父亲的另娶——或者说,她是入侵者,又要憎恨入侵者。   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一件不怎么寻常的事:一个人如果离过婚,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或她人品不好,那么他们的孩子就是可怜又可拒的。田淼偏偏又是那种内心极其敏感的女孩子,她能感受到曾经熟悉的姑姑、婶婶对自己怜悯的眼神,也包括对妈妈痛恨又鄙视的情绪。她甚至能感受到原来的邻居、班里的同学对自己那不再同于以往的态度。她在这样对自己的可怜与对别人的恐惧中日复一日的绝望下去,常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排解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女孩子心里不正常的情绪。于是,渐渐地,曾经那个有着开朗笑容的田淼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给自己包上一个厚厚的壳,谁也走不进去,而她也根本不想走出来。   带着浓重怨恨的田淼就这样把桑离当作自己的假想敌,狠狠地,撕碎桑离摆在桌面上的所有本子。   当那些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地的时候,田淼心里涌现出一种解气的情绪。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从少年宫练歌回来的桑离在看见那满满一房间碎纸片的时候,当场就惊呆了。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碎纸堆里表情冷漠的田淼,或许不过是几秒钟之间,桑离冷漠的外壳就卸下来,往日的积怨瞬间爆发,她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拔高了音调:“你凭什么撕我的本子?”   田淼的音调更高,反应也很快:“我怎么就不能撕?!”   “你不要脸!”桑离伸出手指着田淼,瞪大着的眼睛里快要蹿出火来。   “你才不要脸!”田淼音调尖锐,目光炯炯地瞪着桑离,“你凭什么动我的剪刀?”   “我没动,”桑离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看一眼地上粉身碎骨的笔记本,更加火冒三丈,“你凭什么说是我动的?你哪只眼看见了?你在我家吃,在我家睡,你还敢撕我的本子,你这个强盗!”   “你再骂一句试试!”田淼顺手抄起剪刀,尖声恐吓。   桑离一愣,稍微有点畏惧。可是那年的桑离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冷静”不是那个年纪会有的概念,她只愣了一秒钟,就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握住田淼的手腕,大声说:“你捅啊,你捅啊,你捅死我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花褪残红青杏小 PartB(14) 两个人就这样扭打成一团:桑离紧紧握住田淼拿着剪刀的手腕,田淼拼力挣脱,同时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揪住桑离的头发。桑离吃不住痛,松开一只手抓田淼的脸,田淼尖叫一声下意识把握着剪刀的手往前伸,就在剪刀冰冷的刀尖碰到桑离手肘皮肤的一刹那,桑离猛地把田淼推倒在地。田淼倒地的同时紧紧抓住桑离的头发,于是桑离也随同着滚到地上。田淼打红了眼,举起剪刀就往桑离身上戳,然而就在剪刀将要扎进桑离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手紧紧握住剪刀前端,紧紧地,将田淼的动作定格在了半空中!   桑离从惊惧中回神,就看见南杨赤手空拳从田淼手里夺下剪刀,狠狠扔在地板上。   “你们疯了?!”南杨狠狠瞪着面前打得神志不清的两个女孩子,心惊肉跳地长吁口气。   “南杨你别多管闲事!”田淼瞪着南杨。   “死丫头片子,”南杨狠狠拍田淼脑袋一掌,“你叫谁南杨?你得叫‘哥’知道不知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你就是向着桑离,你们是一伙的,”田淼看看南杨,又看看同样涨红着脸坐在地上的桑离,“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告诉我妈去!”   桑离恶狠狠地接口:“你妈又不是我妈,管不着我!”   南杨被吵得头都大了,便拿出一副“公平公正公开”的大哥风范,喝斥桑离:“你闭嘴!”   又问两个人:“谁先动手的?”   “她!”两个人同时伸手指对方。   南杨越发头大了,再度大喝一声:“一个一个说!”   他扭头看着田淼:“你干嘛拿剪子戳人?你疯了啊,万一捅死人,你想坐牢啊?”   “她先动手的,我就是吓唬吓唬她,”田淼一边哭一边瞪桑离,“她动了我的剪子,我一回来就看见剪子被动过了!”   “我没动!你诬赖!”桑离尖着嗓子喊。   “闭嘴!”南杨再度大喝一声,看着桑离,“你动没动人家剪子?”   “我没有,我早晨一起床就去少年宫了,咱们一起走的,你应该给我作证!”桑离想起这个重要人证,顿时底气足起来。   “这个我倒是真能作证,”南杨看看田淼,摊摊手,“她早晨和我一起走的,刚才一起回来的。”   “我的剪子就是被动过了!”田淼又开始哭。   南杨越发地乱,正说话间常青走进屋里,看见坐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两个女孩子,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阿姨好,”南杨打声招呼,解释,“吵架呢。”   常青一眼就看出不是吵架那么简单,吵架怎么会吵到脸上都有指甲印?   便皱着眉头问田淼:“怎么回事?”   “她动了我的剪子,她绝对动过,我的剪子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桌上还有刚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再度指着桑离。   “我没动没动没动没动!”桑离一声比一声高。   常青终于弄明白原委,皱着眉头看田淼:“淼淼,跟姐姐道歉!”   “凭什么道歉!”田淼还是怒气冲冲。   “因为你的剪子是我动的,桑离的照片也是我剪的,”常青看着田淼,又看看桑离,“我帮你洗了八张一寸照,你不是说明天要交吗?”   桑离终于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了,一松懈下来,眼泪哗哗地就涌出来。南杨看见了觉得很心疼,便四处搜寻,直到从桑离床头边找到一卷卫生纸,递给桑离。桑离一边撕卫生纸一边继续哭,田淼过了最初的发呆期,也开始哭,一时间屋子里噪音大得很。常青的头开始疼,可是无论她说什么,田淼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结果,那天,第一次“姐妹”大战就在常青的无奈与两个女孩子的抵抗中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到最后,谁也没跟谁说“对不起”。   甚至此后的日子里,长达一辈子的日子里,无论战争效果多么惊心动魄,无论战争方式多么推陈出新,她们两个人,谁也没跟谁说过“对不起”。   对此,桑悦诚和常青时常感到头痛,却也无能为力。   只是出于和平共处的需要,桑悦诚和常青把两个女孩子合住的房间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造:桑离的床放在房间西头,田淼的床放在房间东头,中间是各自的书桌和公用的衣柜,然后在各自的床边拉上帘子,姑且保护一点个人隐私。当时常青的想法很简单: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点个人的小秘密,拉上帘子挡一挡,也好。   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彼此隔绝,桑离与田淼越发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容不得别人一丝半点的入侵。   渐渐,她们就真正变成了彼此的外人——外人,就是因为一些无法打破的屏障而被隔绝在外的、永不相交的那个人。   你看,生活并不是动画片——不是所有的灰姑娘都会遇见狠毒的后母,不是所有的皇后都会给白雪公主吃有毒的苹果。   可是,生活真有点像电影——就像那部始终是灰调子的《过年回家》一样,当两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子相遇,“友好”与“和谐”是很遥远的事。   不过,对桑离来说,在很久很久之后,她居然开始真心感谢那段年少时光。   因为正是那个“家”里无处不在的排斥,让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学会了独处。   更早地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虽然后来她不是没有幸福过,可是,恰恰是那段曾经无比孤寂的时光教会她,在失去幸福后,如何坦然地重归孤独,重归寂寞……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1) 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   ——晏几道?《虞美人》   (A)   周末的时候,桑离换一身深灰色格子长裙出门采购,走在小区院子里时,莫名其妙的就犯了怀旧的老毛病。   真是很奇怪,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田淼。   居然,还想起她们吵架、她们撕打、她们躲在各自的帘子后面悄悄地成长。   现在想来,没有像《过年回家》那样把一个送上天堂、把一个送进监狱,已经是她和田淼的造化……   想到这里时她叹口气,再一抬头,却看见了马煜。   或许是因为樱花林里一遇,桑离和马煜说了几句话的缘故,从那以后马煜每见到桑离都会微微扬一下手,笑容并不浓重却舒适熨帖。隔着落地玻璃窗,桑离总是轻轻点头,笑容很礼貌,并不疏远也不见得多亲近。事实上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在那个樱花散落的午后有点大脑缺氧——她这样的人,习惯了不去相信任何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私事说给陌生人听?   不过,从B座到D座,两家的距离倒真是不远。渐渐,“偶遇”就变成“经常”。   “出门?”马煜从车窗里招手,“我带你。”   桑离摇摇头,晃晃手里的车钥匙:“我开车。”   马煜好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开车。不过仔细想想,这樱园位于半山位置,出入不便,谁家又没车呢?   于是他点点头,挥挥手离开。桑离目送马煜走远,似乎再次轻轻叹口气,才从车库开出自己的银色宝莱。   坐进驾驶室的时候,桑离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   那时,与她同寝室的顾小影很喜欢这款车,便总是趴在寝室楼窗户上看着楼下不远处的停车场张望,一边看一边念叨:“我要开宝莱我要开宝莱……”   那时候一间寝室四个人,相比于开朗活泼、热爱幻想的顾小影,冷静理智、头脑清楚的穆忻会准确凝练地泼冷水:“宝莱是二奶车你不知道啊?”   顾小影拧着脖子还在犯癔症:“我就是要开宝莱开宝莱开宝莱……”   想到顾小影目光呆滞、念念有词的样子桑离就忍不住想笑,于是又想起了顾小影上个月刚买了“马六”,也是银色的,自动档。挂牌后第一周就撞碎了左后方转向灯,三周后撞瘪了前保险杠,再过两周被横向里冲出的出租车几乎撞飞后门,吓得顾小影家“管大叔”差点休克。   不过顾小影这厮显然是皮糙肉厚不怕折腾——肇事后不思悔改,还没忘给桑离打电话,开头第一句就是:“离啊,我出车祸啦!”   当时桑离正在倒咖啡,手一哆嗦差点把咖啡壶扔地上。   “你说什么?”桑离有点喘不上来气。   然后就听见顾小影没心没肺的回答:“我老公在里面安排修车的事情,我在大修厂门口晒太阳,想你了,打个电话。”   “顾——小——影——”桑离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字,“麻烦你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行不行,我不像你,心脏是不锈钢的。”   “离啊,我就知道你心疼我,”顾小影抓紧吐苦水,“我老公那脸黑的,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吓死人了啊!你说至于吗,不就是撞了个车门吗,还有保险公司啊,他着急什么?再说保险公司这次一赔付,我前阵子交的那个全保就赚回来啦,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正听顾小影絮叨着,桑离就听见听筒里又传来隐约的男人声音:“顾小影,别在这儿扯闲篇,回家写检查去!”   桑离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2) 顾小影的语气越发幽怨:“桑离你听见没有,他居然让我写检查!他凭什么让我写检查?姑奶奶我从上幼儿园到研究生毕业,什么时候写过检查?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民教师,都是我要别人写检查,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让我写检查了?我告诉你桑离,要嫁人可以,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这个大六岁的男人就会有两道代沟,连滚带爬都不一定能翻过去。哎你听到没有?听到就出声,别装死!”   顾小影越说火越大,桑离忍住笑,“噢”了一声以示回复。心里还纳闷,顾小影旁边那位在干什么?听见顾小影这么大放厥词,居然还没有扼住她那自诩为“秀丽、秀气、秀美”的脖子?   果然,刚这样想的时候,下一秒钟手机已经易主,一个很温和的男人声音传过来:“桑离?”   桑离很礼貌地回答一声:“管大哥。”   管桐的声音很无奈:“桑离,你有时间劝劝小影,就她那技术,怎么就不能慢点开车?她当这是F1方程式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个大学教师,怎么就不能稳重点?”   话音未落,顾小影开始咆哮:“谁快三十岁了?管桐你说谁呢?你都快四十岁了我都没嘲笑你!”   清官难断家务事!桑离火速撤退,告诉管桐:“管大哥,我改天一定劝她,不过你也知道不一定有什么用……嗯你吉人自有天相,我就不多说了,拜拜!”   ……   这样的场景,每次想,桑离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作为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顾小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少数能让桑离笑出声的人之一。   或许也只有顾小影,结婚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请桑离做自己的伴娘。如果不是桑离在看见嘉宾名单后临阵请辞,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大的麻烦。虽然惹得顾小影好大不高兴,却至少保全了管桐的面子。对于个中缘由,管桐属于不知道,顾小影属于能猜到却不愿意多想。可是,她桑离却不能不想,不能不在乎。   那些年少时候犯下的错,那些一意孤行走弯了的路,所有这一切苦痛让她桑离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何必牵连别人?   想到这里,桑离忍不住叹口气。在越来越热的天气里,心脏却有些许发凉。   到“沃尔玛”的时候车位很满,桑离险些停不下车。最后还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无奈地摆摆手,冲着宝莱摇低的车窗说:“把音乐声音关小点,我帮你指挥。”   桑离有点发呆,抬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马煜瞪她一眼:“这里是超市,又不是女性会所,我怎么不能来?”   他转到桑离侧后方,一边挥手一边说:“往右打死,倒……继续倒,好,回轮……”   他的声音带点成熟男人的醇厚,桑离一边倒车,一边有一丝丝的走神。   直到马煜喊一声“停”,顺手拍拍桑离的车后备箱,桑离才把自己有点偏轨的思想拽回来。桑离下车时就看见他穿白底浅色条纹衬衣、黑色长裤站在一边微笑,一边笑一边说,“早知道是同路,不如坐我的车,省事又省油。”   桑离也淡淡地笑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马煜微微愣一下,跟上她的脚步上楼,笑着问她:“你都是这么防备别人的?”   桑离讶异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马煜扭头看一下桑离:“感觉吧……感觉有个壳挡在中间,总像隔着点什么。”   桑离微微一笑:“马先生,那你对谁都是这么开诚布公?”   马煜怔一下,笑了:“对不起,失礼了。”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3) 桑离摇摇头,一边挑拣手推车一边说:“哪里算失礼呢,只是这个世界上模糊而看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你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我早就放弃了看的愿望。”   马煜接过桑离手里的推车,与她并肩往前走,微笑:“你不像学声乐的,反倒像学哲学的。”   桑离回报一个浅淡的笑容,又看一眼身边装束笔挺却推着超市购物车的男人,转移话题:“马先生,你周末出门购物穿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   “我本来要去公司,”马煜解释,“YOYO吵着说要吃小熊饼和‘不二家’奶糖,我只好先来给她买。”   桑离略一迟疑,然后仰起头,声音轻轻的:“马煜,其实你很幸福。”   马煜一愣,他似乎在刹那间看穿了桑离寂静表情背后的那些落寞,可是这些情绪倏忽间又不见了。   下一秒,他只听见桑离略略显得高兴的声音:“看,小熊饼,YOYO喜欢什么口味?”   马煜转头,看见身边的桑离背对他蹲在货架前,专注地研究面前口味繁多的饼干,自言自语:“一定喜欢草莓的,巧克力味的比较传统,噢还有白奶油……”   马煜盯着桑离长而卷的发,觉得此刻的气氛颇多怪异:似乎很久之前就彼此认识,而这个女子,就该在自己身边,微笑,拉琴,甚至挑一盒给女儿的小熊饼。   从超市出来,马煜和桑离的车就一前一后往“樱园绿景”开,桑离的车在后面,可以清楚看到马煜车尾的奥迪标志。桑离觉得奇怪:马煜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开宝马更合适一些?   于是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开宝马的沈捷,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路口本来空白的广告牌上横空出世一幅硕大广告,白色的背景上绘着水墨画一样的亭台楼阁,中间是一行广告语: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吱嘎”一声,桑离一个急刹车,生生停在路中间!   不过顷刻间,桑离手脚冰凉,只是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透过前挡玻璃,怔怔看着路口的广告牌:古色古香的院落,江南园林的布局,门楣上悬着藕色纱灯,在繁华都市里闹中取静……   隐约,还可以记起沈捷说过的话:“小离,你还记得苏州的‘留园’吗,和你的名字真衬啊!我想将来做个旅馆,名字就叫‘离园’,纵然人生处处是别离,只要来了离园,总还是可以重逢。因为,别离本就是为了再相逢的啊……”   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桑离心里不断响起这句话,掺杂着沈捷的声音,那昔日多么温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   桑离终于趴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   她哭得那样绝望,那样上气不接下气。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她的旧梦,她顾不上马路中间的拥堵,听不见身边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更注意不到车主们火冒三丈的咒骂,她只是任泪水扑簌簌落下来,耳朵里涨满了那句“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笃笃笃”,驾驶室车窗被人叩响,桑离抬头,看见马煜焦急的面孔。   她似乎这才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如梦初醒。与此同时,马煜打开车门,急促地问:“你怎么了?”   桑离伸手抹把脸,强迫自己笑笑:“我没事。”   马煜的眉头皱起来:“下车,坐旁边去。”   “什么?”桑离有些迷糊。马煜没多等,一伸手把她拖下车,又把她塞进副驾驶的座位,这才上车,调座椅,重新上路。   他一边驾轻就熟地做这些事,一边担忧地看她:“你哪里不舒服?”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4) 桑离早已回过神,微微低下头:“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很难过。”   马煜叹口气:“吓我一跳,突然就听见后面有人急刹车,一看居然是你!你停哪儿不好,偏要停在路中间,害后面的车差点追尾。你是不是拣着交警不上班的时候测试大家的驾驶水平?我可告诉你啊,像你这样的马路杀手遍地都是,一个更比一个菜,开车上路,那简直就是挑战生命极限!”   他故意说得轻松,桑离忍不住笑出声。似乎也是笑了才发现:自大学毕业后,离开了顾小影,也离开了沈捷,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出声来了?   车往樱园驶去,桑离的情绪也在马煜一路上的东拉西扯中渐渐变得和缓。她倚着车窗玻璃往外面看过去: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新的高楼拔地而起,人们形色匆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那么,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而每个人的故事也只与自己有关?   离园……或许,不过是个巧合吧。   哪怕不是巧合,那个衣香鬓影的世界也早已离自己远去了不是吗?自己的纠结、自己的忐忑,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   这样想着,桑离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发现车子已经驶进樱园,而马煜已把车一路开进地下停车场,桑离急忙给他指自己的车位。   看见桑离所指的车位时,马煜“咦”地轻呼一声。   桑离看看马煜:“怎么了?”   马煜指指旁边的车位:“那是我的车位。”   “真的?”桑离也惊讶地看看他,“真巧。”   “去我家坐坐吧,”马煜微笑着指不远处的电梯口,“YOYO一定很高兴看见你。”   “不了,今天太累,我先回去了,”桑离礼貌地笑笑,“今天的事多谢你了,还要害你回去取车。”   “别这么客气,”他拦住她,“是有事要麻烦你,所以找你商量。”   “我?”桑离纳闷地看着马煜,“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一定能,”马煜伸手接过桑离手中的购物袋,“上楼坐坐吧,钟点工应该已经做好饭,YOYO在等我们一起吃饭呢。”   “等我们一起吃饭”——这句话本来平淡无奇,可不知为什么,桑离心里突然就觉得很温暖。她抬头看看马煜,好看的男人的侧脸,微微沧桑一点却又分明仍很年轻的面容,眼睛真好看,目光多么温和。   不自觉的,就真的随他上了通往D座的电梯。十二楼1201室——那是马煜的家,也是自大学毕业后,桑离唯一去过的、别人的家。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去防备一个人了。   上到十二楼,一开门就看见YOYO径直扑向爸爸手中的购物袋,兴高采烈:“我的小熊饼,我的‘不二家’!”   她没有看见马煜身后的桑离,直到马煜轻轻拍拍女儿的头,笑着说:“看谁来了?”   YOYO一边翻捡零食,一边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一看是桑离,毫不意外地喊:“桑离!”   桑离应一声,便听见马煜的声音:“YOYO你怎么这么不礼貌,要叫阿姨的。”   YOYO撇撇嘴,眼睛亮亮地看着桑离:“叫阿姨吗?”   “不用,”桑离很干脆,“叫我桑离好了。”   YOYO小大人一样地冲爸爸摊摊手:“你看,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马煜无可奈何地看看两人。   晚餐很丰盛,钟点工的手艺不错。桑离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家常菜,又是这样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一边聊天一边吃饭的情景,许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有些恍惚:觉得这样的时光如此温馨,又如此脆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5) 席间,YOYO又说起那只会说话的HELLO KITTY,眉飞色舞地告诉马煜:“苏诺飞这次没有骗我哦,真的是会说话的,可惜不卖。不然我就把它挂到我卧室门口,以后爸爸你进我屋子就会有人对你说‘你好’噢。”   “有人?”马煜一边喝粥一边看女儿,“是有猫吧?”   “她不是猫,”YOYO抗议,“她是猫里的公主。”   “猫里的公主也是猫啊。”马煜也很坚持。   YOYO瞪爸爸一眼:“要尊重人家。”   桑离一边笑着看热闹一边琢磨:“人家”是指YOYO还是指HELLO KITTY?   正想着,突然听见YOYO点到自己的名字:“桑离,你要不要去?”   “去哪里?”桑离急忙回神。   “你都没有听我说话,”YOYO噘起嘴巴,很哀伤地控诉,“我明天要去游乐场,爸爸说他很忙,你可以陪我去吗?”   “哦,”桑离扭头看看马煜,“我今晚在‘你我咖啡’有演奏,大概会很晚,明天大概做不到早起。”   马煜点点头,冲YOYO说:“那我让林阿姨陪你去。”   YOYO一听是钟点工陪自己,嘴角顿时耷拉下来:“那我不去了。”   桑离看着YOYO委屈的样子,心就软下来,想了想,对YOYO说:“如果稍微晚点出发,我就可以陪你。”   “真的?”YOYO顿时变得惊喜。   “不过我只能在游乐设施下面等你,那些项目我是不要试的。”桑离一本正经。   “好啊好啊!”YOYO兴高采烈。   “你自己不会害怕吗?”马煜很怀疑。   “不会!”YOYO豪气冲天。   “要不,还是等我有时间再去好了。”马煜迟疑着。   “才不要!”YOYO抗议,“爸爸你一直很忙,你才不会有时间。”   她气鼓鼓地看着马煜,过会扭过头来盯着桑离看。桑离被她看得有点莫名其妙,正纳闷的时候突然听见YOYO说:“桑离,你叫我囡囡好不好?”   桑离一下子愣住了。   似乎,还记得那个盛夏,常青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怔忪间,YOYO已经放下勺子,表情认真地看着桑离,重复:“你叫我‘囡囡’吧。”   小女孩的眼睛里满含着期待:“妈妈走了以后,很久都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精准而犀利地扎透了桑离的心脏。   似乎,少女时代全部的绝望、期待、忧伤,伴着那些关于妈妈的幻想,一齐涌上来,在她脑海里翻腾。那并不陌生的孤独、没有妈妈的寒冷,好像正月里的冰棱,伴随着旧时的记忆,一点点扎上桑离的心头。   那夜,终于哄到YOYO入睡,马煜送桑离去“你我”。   走在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过一会儿,还是桑离问:“不是有事找我帮忙吗?”   马煜点点头:“我有没有说过我做一间策划公司?”   桑离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着。   “下个月我们计划策划一场以古典音乐为主题的酒吧艺术沙龙,我想请你参加,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桑离猛地顿住了脚步。   路灯下她惊讶地看着马煜,马煜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的歌声真的很美,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是要站在歌剧院的舞台上的,可是这种古典音乐沙龙也是种探索,我们举办过类似的电影主题沙龙,也很成功的。这些酒吧都是文化氛围很好、在城内很有名气的高雅艺术酒吧,真的。”   桑离收回自己的目光,良久,才叹口气:“让我考虑一下。”   寂静的樱园甬路上,只有风吹过樱树时的“沙沙”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A(6) 马煜或许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桑离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建议了。   因为对她而言,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是自己害怕失去的,所以,便没有什么是自己必须要去做的。   哀莫大于心死——许多时候,这句话并不单指爱情。   结果,那晚马煜没有去加班,也没有去取车,而是静静坐在“你我”,听桑离拉琴。   桑离照旧还是坐在台上,长卷发,两臂自然舒展,目光温柔而迷离。   马煜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看舞台上方的暖黄光线微微洒下来,投射在桑离刚换好的黑色长裙上,那样柔和。不过这次的长裙不再是大V字领,而是抹胸式,腰身收得极好,长裙曳地,散开的部分缀满了类似水晶颗粒一样的装饰,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马煜倾听:温柔的旋律,安宁和煦——德彪西的《月光曲》,在这样属于红男绿女的夜晚里似乎格外舒缓悠扬。   他猜,桑离的心或许就是那样静静的,没有波澜。   一曲终了,桑离抬头,看见马煜还坐在不远处靠窗的座位上没有走,迟疑了一下,终于站起身走过去。身边的服务生接过她手中的小提琴,替她放进琴匣里。   马煜看看黑色皮面的琴匣,微笑着问在自己对面落座的桑离:“如果不是内行,还真听不出你是业余选手。”   桑离微微一笑,抬手召唤服务生:“一杯拿铁。”   “晚上喝咖啡不会失眠吗?”马煜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叩叩桌面,桑离习惯性看一眼,发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桑离淡淡答:“睡眠和咖啡有什么关系,人如果欲求难平,血液里都会自然生成咖啡因。”   马煜笑了:“我很少见你笑,三生有幸还能听到你开玩笑。”   “谁说我是开玩笑,”桑离看一眼马煜,“我像是开玩笑吗?”   “你可不像欲求难平的人。”马煜端起杯,笑着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以前的我,”桑离也笑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除了生命可以付出一切,生活本身就像陀螺,越转越快。”   马煜怔住。   似乎,认识了她,他就经常发愣。   她轻轻抿一口咖啡,微笑着看他:“吓到了?”   “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她看着他的眼睛,“马煜你爱过什么人吗?就是那种不掺杂任何附加值的爱?”   马煜沉默了。   桑离看看他,低下头:“好像都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有时候想起来,我会告诉自己,真的已经太远了,忘记吧。”   “可是,还是无法忘记,”她苦笑,“如果你想忘记过去一切的生活,而你又发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都在你的世界里无法割舍时,你会知道,什么是窒息。”   她轻轻挥挥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就好像一根绳子,束紧你的脖子,让你越来越喘不过气,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她的神情那么疲惫:“我很久没有对人说这么多话了,谢谢你,马煜。”   马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手轻轻覆在桑离交握着的冰冷的手上,他的神情安然,他的笑容美好。他说:“桑离,有人倾听是种幸福。如果你愿意讲,那么就把你的故事交给我,然后我们埋葬它,重新生活。”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有力地攥紧她,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手抽出来,可是她的内心却那么清楚自己迷恋这样的温暖。她听见他说:“桑离,日子总是要向前的,如果你愿意,我们都在你身边……”   如果你愿意。   桑离的眼角渐渐湿润,在午夜时分的“你我咖啡”,那些旧日时光如同快速闪过的电影镜头,跳跃着、滚动着,来到她面前,来到他们面前。   原来,她没有放得下,始终没有放得下。   如果没有马煜,或许也会有别人——总是要有那样一个人,救赎她。   那么,就这样吧,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己总是需要一个朋友的。   桑离闭上眼,任由马煜握住自己的手,而自己,试图握住那些流年里匆促的步伐。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 第一次见到向宁那年,桑离十四岁。   那是一个课间,有人在教室门口喊:“桑离有人找。”   桑离急忙走出教室,才发现在门口找自己的是田淼。   桑离很惊讶,眼神也很戒备。相比之下田淼的眼神比较大胆、比较不屑,她两手抄在衣兜里,下巴仰得高高地看桑离:“我妈今晚要带我回姥姥家,你爸要值班,让我把钱给你,晚上自己买饭吃。”   她伸出手,捏着五元钞票的一角,神色倨傲得压根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桑离紧紧盯着田淼看了几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带着那些让周围人们所纳闷的恨意。过了会儿,桑离终于还是伸出手准备接过纸币,然而就在快要接到钞票前的一瞬间,田淼突然松了手,那张暗黄色的钞票就那么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桑离愣一下,下意识地弯腰去拣,而面带讥诮的田淼已经转身往回走。她迈开的步子所带起来的气流甚至把落地的纸钞吹起一些,然后向远处更飘远一点。于是,桑离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抓住那张纸币,而是在距离纸币不远的地方抓了个空。   那一刻,桑离就保持着那个弯腰、伸手的姿态,眼睛的余光还能看见田淼的脚后跟,然而心里有什么东西再次塌陷,泛起浓重的尘埃。   那天,那一秒钟的凝滞里,桑离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乞丐,一个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乞丐。而田淼,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的田淼,纵然不能和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却仍然像是一个施舍者。   桑离终于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盯着那张五元的纸币,轻轻蹲下身,一动不动。   哪怕周围有无数双探询的眼睛,哪怕周围有无数人好奇的注视,她都已经不在乎。她只是那样绝望而瑟缩地蹲在喧闹的走廊上,既不怕打闹的男生撞到自己,也不怕八卦的女生在背后讨论自己和田淼的关系。她只能蹲在那里,努力压抑住内心那些别人所无法体会的痛楚,努力瞪大眼,盯着地板上那张在风里飘飘欲飞的纸币。   直到一双手把那张纸币拾起,探询似地问她:“同学,你的钱掉了吗?”   她从空洞得已经无法形容的悲伤中抬头,直视眼前男生清澈好看的眼睛,而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眼底的悲伤给了面前男生怎样的震撼。   那是桑离和向宁的初相识,那天他说了八个字,而她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又过几天,南杨过生日,桑离接到通知时已经基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南杨直挺挺杵在桑离面前,半诱惑半威胁:“我不要生日礼物,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去玩。”   桑离心里有点感动,她能感觉到南杨是怕自己花钱——他也知道她压根没有钱。   “去哪里?”   “卧龙峡谷。”   “啊?那么远……”桑离迟疑,“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呗。”南杨卖关子。   桑离看看南杨,还在犹豫:“周末还要练歌。”   南杨想了想,笑了:“我们隔壁班就有艺术生,干脆我帮你找个老师吧,反正你也不能总是在少年宫唱啊,你都多大了,装什么小孩。”   桑离恨恨地捶南杨一下,瞪一眼,终于答应:“那我跟我爸说去给你过生日了,你不要告诉他去哪里,我怕他不让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南杨点点头,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一眼桑离:“废话,让你爸知道了不就等于让我妈知道了?我找死啊我!”   不过后来桑离才发现,自己答应南杨到卧龙峡谷,才真是找死。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2) 因为直到站在了卧龙峡谷的入口处,桑离才惊恐地发现,风景如画的卧龙峡谷中居然还有一处项目是“蹦极”!   桑离就这么站在卧龙森林公园的售票处前,几乎想要拔腿逃跑。可是没用,南杨紧紧抓住桑离的手腕,已经高兴地冲远处喊:“这边这边!”   桑离眯起眼,沿着阳光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几个小黑点慢慢移动过来。近了,更近了……几个男生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   桑离仔细地辨认,发现走在中间的那个似乎很熟悉,忍不住“咦”了一声,南杨听见了,很好奇:“你认识?”   桑离没有回答。   她只是继续眯着眼睛看着正从阳光里走出来的高个子男生,直到看见他的眼睛里也浮现出同样的惊讶,然后又迅速收拢了这些惊讶,换上亲切和暖的微笑。   南杨一个个给桑离介绍:“我来介绍一下啊,这都是我们班同学——杜建,我们篮球队队长;苗晨炜,我们班数学大拿;这个是向宁,钢琴九级。”   话音未落,几个男生一起把拳头挥过去。苗晨炜声音最大,笑着对桑离说:“我也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生活委员,主管我们班吃喝拉撒睡的南杨南总管——”   杜建捏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南公公吉祥!”   向宁也大笑:“男(南)公公还是女公公啊?”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精力果然都旺盛得不得了,顷刻间闹成一团,桑离也忍不住笑出声。南杨一边“以一敌三”一边控诉:“小离你看着干嘛,还不来救你哥?”   桑离一本正经闭上眼,轻轻仰头,在胸前划十字,念念有词:“全能的天主圣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圣子耶稣拯救了我们,求你垂顾眼前的这个人,接纳他于永光之中……”   几个正在打闹的男生一愣,迅即松了手,哄堂大笑起来。   南杨气急败坏,顺手拍桑离头顶一掌:“臭丫头,谁让你念悼词啊!”   向宁一边笑一边拍桑离肩膀:“小妹妹,你从哪学的啊?”   没等桑离答话,南杨已经气哼哼地开口:“还不是跟39号院的戚老太太学的,那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闲着没事就给我们讲《圣经》。”   桑离有些调皮地笑起来,早晨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真的好像透明的天使一样。   那一瞬,向宁看得出了神。   这个女孩子,和那个眼睛中充满绝望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个人?   后来一行人就真的去蹦极了,南杨说:这是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告别——用重力加速度的方式体验成年的意义。   桑离一听说这个创意就开始打退堂鼓,脚步越来越慢,企图逃窜。可是这种意图很快被“寿星”发现——只见南杨一把抓过欲逃跑的桑离,纳闷地看着她:“小离,你就不想挑战一下自我?”   桑离有点害怕,往后瑟缩一下,被向宁看到,他笑着把桑离拉到自己身边,拍着南杨的肩膀笑:“你喜欢不等于女孩子也喜欢啊?”   他扭头看看桑离,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语气平静而自然:“别听你哥的,跟我走就好。”   说话间,南杨已经扭回头去回答杜建等人的问题。他最后回头看一眼向宁,似乎也微微皱一下眉头,却没多说什么,还是边答问题边转身往前走了。   而桑离却几乎愣住了——那是桑离第一次被除南杨以外的其他男孩子握住自己的手,喧闹间,桑离突然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变得僵硬起来。   她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抬头看看向宁,他的表情那么坦然而从容,好像自己牵着的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是自己家的小妹妹。他笑着看她的时候眼神那样坦荡明朗,而她似乎只需要做好那个被保护的小女孩,做好他的小妹妹,就可以。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3) 桑离舍不得挣脱这样的感觉。   这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安全感终于把她征服,她偷偷低头看一眼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心里有暖流渐渐涌上来。   塔顶的风很大,呼啸着吹过来时,桑离开始紧紧抱住向宁的胳膊不撒手。阳光那么明亮,她试探着往塔外低头看一眼,脑袋就开始发晕。腿也开始打哆嗦,好像谷底的一切都开始发晃。再略微仔细看一眼:谷底是河,河面上波光粼粼——完了,这下不仅恐高,还晕水了。   前面的几个男生在兴高采烈地签合约,苗晨炜一边笑一边说:“这可就是生死状了。”   杜建点点头:“后果自负,自负。”   桑离的脸又白了一点。   南杨看见了,走过来看看桑离的表情,又伸出两只手捏捏桑离的脸颊:“小离,你很害怕吗?”   桑离很用力地点点头。   向宁不说话,只是看着桑离微笑。   南杨叹口气,终于还是说:“那算了,我陪你下去吧。”   “我来吧,”向宁拍拍南杨,“你是寿星,别留遗憾,我陪她下去好了。”   他低头看看河上的小船,又顺势看看河岸:“我们到岸边等你们。”   南杨不放心,他开始有点后悔带桑离来这么惊心动魄的地方。可是桑离的反应很快给了她定心丸,因为她说:“哥,你去玩吧,我跟向宁哥哥下去。”   那声“向宁哥哥”叫得糯糯的、甜甜的,南杨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扭头同情地看看向宁,果然看见向宁也在低头拂自己的胳膊。   可是南杨不知道,向宁之所以起一身鸡皮疙瘩,或许并不是那甜甜糯糯的声音的缘故。   通往河岸的路上,向宁一边小心地拉着桑离在河滩上走,一边正告她:“不要叫我向宁哥哥!”   他义正词严的样子让桑离比较纳闷:“那我叫你什么?”   向宁伸手拂拂桑离的头发,微笑:“像叫南杨那样,直接叫我‘哥’就行。”   桑离想了想,终于点点头。   那天之后,桑离和向宁似乎就变成了很熟的熟人,甚至熟到向宁常常会帮桑离买饭的地步。   那时候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食堂买饭——并不是今天这样宽敞明亮有桌椅的食堂,而是操场边一排两层独立小楼上,位于一楼的一排窗户,那里是卖饭口。每天上午第四节课后很多学生会从楼上蜂拥而下,拿着自己的饭盒冲向卖饭口排队。同为毕业班的高三和初三作为特殊照顾群体,教室都在各自教学楼的一楼,所以常常可以买到热气腾腾的饭菜,偶尔还有并不实惠但好歹属于荤菜的“干炸里脊”。   每次向宁买饭时,如果能买到里脊,总会记得给桑离也来一份:不过七八块里脊,安静地放在平时用来蒸包子的玉米叶子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然后,很帅的男生向宁,就会托着一张玉米叶,连同那上面的七八块干炸里脊,站在初中部教学楼楼下,坦然地等桑离出来拿。   渐渐地,很多女生都认识了初二(3)班的桑离,有时候看到她,还会偷偷指指点点。南杨也似乎看出点什么,也问过向宁,可是向宁的回答听上去义正词严、胸怀坦荡: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疼我自己妹妹关别人什么事?   过会又补一句:你不是说她没妈吗?我就是觉得咱们得对她好点。   这句话真诚又感人,南杨也被打动了,看向宁的目光就更多了些看知己的味道。   其实,在那个时候,南杨的交友准则也是很简单的——所有对桑离好的人,都是南杨的朋友;所有南杨的朋友,都要对桑离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4) 这不是爱情。至少在那时候,在南杨心里,这就是一种蕴蓄多年、简单真挚却又发自内心的在乎。   一种趋向于本能的在乎。   田淼对这一切冷眼旁观。   十三岁的女孩子,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自己讨厌桑离的原因,可是却很确定自己讨厌桑离这个事实。田淼的成绩很好,好到从来没有跌出过班级前三名、年级前十名,在班里有很多可以咬耳朵说悄悄话的好朋友,很受老师的喜欢。可是莫名其妙,她就是在看见桑离的时候会格外凶、格外不像她自己。对此,常青、桑悦诚甚至很想居中调停的南杨都已经无能为力。   那时没有人会想到,田淼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会是向宁。   虽然向宁名气够大,可若是没有那场意料之外的演出,田淼也不会对走在桑离身边的男生有任何关注——她一向都不屑于桑离的任何东西,也包括朋友。   那是向宁毕业前夕,学校破天荒决定在“五四青年节”前夕举办一场文艺汇演。高三年级因为马上要参加高考所以不需要出节目,其他年级各有指标,要求拿出各年级最好的节目参加演出。桑离所在的班毫无悬念地推选桑离表演女声独唱,田淼所在的班也毫无悬念地推选田淼表演钢琴演奏——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两个节目在大获成功的同时,居然会被推荐参加当年的全市中小学生迎“七一”大型文艺演出!   而且,按照团市委的要求,每校只能报送一个节目。   所以,脑筋很活络的团委书记就拍板了:桑离演唱、田淼伴奏,拿出一个真正有特点的节目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本来都很高兴、还有点暗中较劲的两个人都呆若木鸡,田淼甚至恨不得砸了钢琴!   可是,她俩毕竟还都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学生,既然命令已下,那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场。只不过在排练的那段时间里,田淼常常在伴奏时故意刁难桑离,让桑离练得支离破碎。   向宁路过琴房那天,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下午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这对姐妹花一起练《小背篓》,桑离清澈的嗓音脆生生的,可是田淼起高了音,桑离不服输,偏要唱下去,那嗓子都快破了。   向宁实在看不下去,就信步走进音乐教室,站在田淼身边看一会,然后坐到田淼身边。   田淼瞪大眼看着向宁,他随手在琴键上按几下,微微笑着看田淼:“钢琴弹得不错。”   田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桑离冷眼旁观,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   向宁抬起头看看桑离,又看看田淼,点头示意:“听我弹啊。”   他低下头,专注地开始弹起琴来,他的手指修长,那些音符一串串飘荡在音乐教室里的时候田淼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不过十三岁的田淼第一次对桑离的朋友消除了敌意。   也是在那一刻,桑离知道了什么叫做“行云流水”。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伴奏曲目,虽然只是家喻户晓的一首歌,可是从向宁手下弹出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那天,向宁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暂时化解了桑离与田淼之间的矛盾,至少从那天开始,田淼再也没有在排练时为难过桑离。   不过桑离不知道,田淼之所以不再难为她,只是因为田淼喜欢一遍遍重复向宁的演奏而已——仅仅因为,向宁是这样演奏的。   桑离只知道,向宁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拯救自己的意思。   深夜,桑离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起向宁的笑容、向宁修长的手指、向宁手心的温度,都会在黑暗中忍不住轻轻浮上微笑。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5) 这是桑离的小秘密。   兴许,也是田淼的。   不过,上天并没有给向宁更多的眷顾——那年高考,向宁因缺考而落榜了。   说起来这倒真是一场意外:向宁的学籍在省城,按理要回省城参加高考。可是就在回省城参加高考的路上,向宁乘坐的长途车出了车祸,车上的乘客十死、十九伤——这件事上了那天的《新闻联播》,作为重大交通事故而家喻户晓。   不过桑离不看新闻,所以当向宁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她和田淼正高高兴兴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的节目拿了文艺汇演的一等奖,保持了桑离一直以来的不败纪录,也让田淼暂时放弃了与桑离为敌的斗志。   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桑离一边抹汗一边想:这个夏天可真热,让人憋闷的热。   终于得知向宁出车祸的消息还是在半个多月后——细心的南杨发现向宁家的电话总是没人接,便很奇怪于好友的离奇“失踪”。他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态往向宁母亲所在的学校打电话,辗转无数道弯才获知了向宁车祸的消息,一瞬间冷汗就从头顶流下来。   当晚,南杨就回家收拾行李,同时找老妈要路费,说要去省城看向宁。   南杨妈妈自然是不同意儿子在等成绩的关键时刻出门,更害怕儿子遭遇和向宁一样的飞来横祸。不过南杨爸爸这一次居然站在儿子一边,安慰自己老婆:“儿子大了,总要自己出门,你再不放心也没用。你就让他出去闯闯,不是也挺好的?”   南杨妈妈恨恨地看着自家男人,终于放弃抵抗,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只是要亲自送儿子去火车站。   南杨出门前,得知这个消息的桑离和田淼也从屋里飞奔出来。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不过田淼掩饰着什么都不说,桑离表达得就比较直白,直接拽住南杨的胳膊:“我也要去。”   南杨惊讶地看看桑离,又看看自己爸妈,再看看桑离身后的田淼,安慰她:“我问过了,伤得不重,你去也没有用,在家等着就行。”   桑离不依:“我就要去。”   南杨按按桑离的肩膀,神色严肃:“小离你才多大,连身份证都没有,你能住哪里?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去了也不方便。你就乖乖在家等我,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桑离咬咬嘴唇,终于不说话了。   南杨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大家都是朋友,谁也不愿意看见这个。不过我不会骗你,他是真没事了,你放心就行,我随时给你电话。”   有了这个承诺,桑离终于放南杨出了家门。也是从那天起,整个暑假里,桑离一直守着电话。哪怕是南杨从省城回来,带回向宁出院的消息后,桑离也一直守着自家的电话,哪里都不去。   可是,直到夏天过去了,南杨都去省师范大学政法系报道了,桑离也没有等来向宁的只言片语。   再后来,秋天也很快就过去了。国庆节南杨没有回家,说是要在学校和同学一起参加庆典活动。于是,最后一个能带来向宁消息的人也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在桑离近乎麻木的失望中,天气渐渐冷下来。下第一场雪的那天,课间,桑离拎着一把笤帚跟在一群同学身后去校门口的人行道上扫雪。那天天很冷,桑离穿了厚厚的羽绒服,戴一顶毛茸茸、圆乎乎、远看像半颗元宵一样的白色帽子,站在凛冽的空气中努力把男生们用铁锹铲起来的雪块扫到簸箕里。正扫着的时候就听见身边响起一片窃窃的低语声,桑离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然而也就是抬头的一刹那,她猛地就愣在原地。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6) 是向宁!   那一刻,桑离眼也不眨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生,他穿一件深蓝色羽绒服,手里拎一个看上去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正在和身边的几个人寒暄。桑离认得站在向宁面前的是高三年级组组长——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眉开眼笑,边说话边亲密地拍拍向宁的肩膀。   那一刻,突然就有暖流从桑离的心底涌出,呼啸着窜向四肢百骸。桑离的眼眶甚至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可是她知道自己很开心看见向宁的康复,很开心看见他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好端端地微笑。   十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桑离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那样的一个或者几个人,是悄悄放在你心里的。你不需要明确对他们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那天的向宁没有回头。直到他随年级组长走进学校大门、走向高中部教学楼,他都没有回头看桑离。   桑离有些心酸又有些期待地安慰自己:他没有看见你,他只是没有看见你。   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那一刻,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听他带着笑意叫她一声“小离”。   她知道:在这漫长的五个月的等待里,她真的好像在等自己的亲人回来——像南杨一样的亲人。   直到多年后,她作为优秀学生参加汇报演出,站在明亮舞台上唱《那晴朗的一天》,她才知道,那年那月,她对向宁的等待就如同巧巧桑对平克尔顿的等待一样,艰苦执着,始终如一。   并且,她也是如此固执地相信: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向宁没有忘记桑离。   甚至应该说,向宁是为了桑离才回到这里的。   那场车祸中惨绝人寰的记忆没有人想要重温,不过向宁还是无数次地回忆并庆幸自己在车翻的刹那清醒地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判断。他没有变成植物人,更没有失去生命。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甚至没有为自己伤到筋骨的手臂有任何惋惜,他只是看着打满石膏的、木乃伊一样的自己,长长吁口气。   他一向是乐观的人,这种乐观在看见千里迢迢来探望自己的南杨时膨胀到了最大——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复读一年,可以再看见那个很有意思的小桑离。这种喜悦顷刻间燃烧起来,燃烧到他恨不得马上给南杨一个八爪章鱼一样的拥抱!   于是,他才会在南杨到省师大报道那天对有些忧心忡忡的南杨说:“你放心,我罩你妹妹,没人敢欺负她。”   说这话时他的胳膊还吊在胸前,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南杨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说真的假的?你妈还让你回去借读?”   这问题可真犀利。   果然,当天晚上,郭蕴华女士的回答就声震环宇:“回去借读?不可能!”   郭女士不愧是本省四大女高音之一,那气势相当澎湃:“你想都不要想!我现在已经够后悔的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才不会去俄罗斯!还有你爸爸,他好歹在组织部十几年了,去哪个厅不行,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当个破市长!要不是他出这个馊主意,让我把你送回老家借读,怎么会出这种事?”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就是事业再成功,还不是一无所有……”   那天,向宁也目瞪口呆。   他从没有见过母亲哭泣的样子:一直以来,母亲都是优雅的、美丽的,虽然四十多岁了,可仍然很漂亮,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简直就是光芒四射。她去电视台给青年歌手大奖赛本省分赛区做评委的时候,镜头里一个个评委扫过去,只有她最好看。在艺术学院执教二十载,学生遍布海内外,从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到海陆空文工团,就连她去俄罗斯作为期一年的访问,据说还在下飞机时受到昔日学生的夹道欢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7) 对于自己的母亲,向宁很尊敬,也很爱戴。   可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反抗母亲的意愿:“妈,我都十八岁了,我知道怎样对自己好,你放心吧。那边的教学比省城严格,再说我也习惯了那里的环境,现在回来复读,熟悉老师还来不及呢,时间怎么够?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不是还有姥姥在那里吗?姥姥做的松菇炖鸡真好吃,妈……”   义正词严到最后,渐渐就变成撒娇耍赖。   向宁一边说一边抹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冷颤,可是再看看母亲的神情,又分明已经开始被自己说服,于是趁热打铁:“妈你看我成绩不错吧,我在这边都不会考这么高,因为那边老师很严的,我都没有时间去打球。你不是让我考外国语大学学翻译吗,那因祸得福了,因为本来我只能考咱省大外语系,这复读一年我就敢考更好的学校了,妈你说好不好?”   ……   就这样,向宁的谈判大获成功。直到后来他还戏称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大人们进行谈判,那场谈判比他工作后接受的任何一项任务都更有挑战性。因为工作后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外交官,输赢不过是场任务而已。而十八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他不可以输,母亲也不可以输,因为无论谁输了,都势必会有一方的感情受到伤害。   那晚,向宁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入睡的。梦里他居然梦到了桑离,梦见她看见他的刹那笑得那么明媚,声音甜甜的,叫他“向宁哥哥”。而他居然还有时间拍拍她的脑袋,说“别叫我哥哥”。   可是往往,梦都是反的。   因为,现实中,向宁出现在桑离面前的刹那,他看见的不是桑离明媚的笑容,而是不断掉下的眼泪。   是晚自习的课间,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向宁在操场上拦截到正准备用跑步的方式来驱散困意的桑离。漆黑的操场上,冬天的北风呼啦啦地吹,吹到桑离眼睛里,眼泪唰的就开了闸。   向宁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看看桑离,看见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有眼泪掉下来。她也不擦,就直直站在他面前,拳头紧紧地攥着,脖子仰高,眼神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很不高兴。天那么冷,操场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却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倔强地保持着跑步前的用力状态,梗着脖子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三分钟,可能五分钟,他看着不远处灯光明亮的甬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隐约还看见有女孩子手中捧一块类似于烤红薯之类的物体。   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小离,你冷不冷,我买烤红薯给你吃?”   下一秒钟,刚才静止得像雕塑一样的小女孩已经“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他怀里,他甚至被她的冲击力推得倒退了一步,踉跄着才站好。然后他低头,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紧紧抱住他,紧得好像再也不要松开手。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上午都不看我,我就站在大门口,你都不看我……你还说要给我打电话,可是你根本就没打……”   寒冷的冬夜里,有笑容在向宁脸上徐徐绽开。   他伸出手,把桑离拥进自己怀里,低头,可以碰到女孩子冰凉的耳朵。他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贴住它,在她耳边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小离不哭。”   听她啜泣,他紧一紧自己的胳膊,小声说:“也不能怪我啊,校门口那么多人扫雪,我哪知道你也在里面啊?”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8) 桑离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抽噎着:“你也没给我打电话!”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脸,笑着答:“我当时满胳膊都是石膏,也拿不动话筒啊。”   他把手掌从桑离脸颊上拿开,轻轻舒展一下自己的左胳膊,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以后弹钢琴会受影响吧,学了那么多年呢。”   “什么?”桑离吓一大跳。   “不太敏感了,力度也拿捏不好,”向宁有点惋惜地说。   桑离看看向宁的胳膊,用手碰一碰,又很快松开,惶惶地抬头问:“怎么可能呢?”   “我骗你干什么?”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怎么你比我还难过?”   桑离又想哭:“不是吧……”   向宁急忙揉揉桑离的眼角:“别哭别哭,多大的事啊,我本来也不喜欢弹钢琴啊。”   “啊?”桑离看着他,抽噎,“可是你弹得那么好,都九级了。”   向宁满不在乎:“要不是我妈,我犯得着学那个东西吗?我倒是挺喜欢跟我爸学毛笔字,哎改天写幅字给你看看啊,可惜书法不考级,不然你这会就该庆幸多亏我的右手还好好的。”   他说得那么轻松,桑离也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也是直到这时,桑离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眼前这个自己惦记了五个月的人——他会钢琴,会书法,篮球不错,英语口语很好,他还会什么?   可是,桑离的心里还是有了深深的遗憾,因为她曾经那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向宁弹钢琴。只给她自己弹,没有田淼,没有其他任何人,弹《小背篓》、《雪绒花》……而她在一边唱歌,阳光温暖,笑容恬淡。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向宁的胳膊,晚自习已经被抛到脑后,上午课间时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过错也不打算声讨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这个人,这个比自己大四岁,总能给她安全感与温暖感的人,抓住了,不放手,一辈子都不放手。   也是向宁回校复读以后,桑离与向宁的接触机会便明显增多。   向宁成绩好,考取名牌大学几乎没有悬念。于是他便放下他自己的功课不管,总是到初中部给桑离补课。那时候高中部的校服是深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运动服,向宁习惯在校服外面套一件羽绒服,于是就变成圆鼓鼓深蓝色羽绒服与深紫色运动服裤子的搭配。按理说应该很不协调,可是穿在十*岁的少年身上,居然就是很青春、很好看。   向宁常常在中午或是晚自习课后去初中部教学楼给桑离补课,那时候教室里没有人,四周很安静,偶尔只能听到桑离做不出题时的叹息声,或者笔尖与草稿纸碰撞时的沙沙声。还有的时候桑离会趴在课桌上睡午觉,睡不安稳,总是半梦半醒,隐约还能看见向宁站起身,小心翼翼关紧窗户,或者把厚实的窗帘掖到密不透风。教室里的暖气很热,向宁常常会把一包牛奶放在暖气片上,等桑离睡醒就递给她,再监督她喝完。   相对于桑离的习惯性开小差而言,向宁讲题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他微微蹙着眉头,用笔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桑离看得犯困,就开始打哈欠。向宁瞥桑离一眼,继续讲题,桑离又打一个哈欠,向宁还是不为所动。直到桑离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向宁终于把笔放下,认真看着桑离。桑离满眼都是眼泪,急忙伸出手抹抹,手背上变得湿漉漉的一片。   向宁就笑了:“小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惹哭了呢。”   桑离梗一梗脖子:“除了我爸,谁还能让我哭?南杨不收拾他才怪。”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9) 向宁很好奇:“南杨就从来没欺负过你?”   桑离仔细回忆一下,摇摇头:“好像……没有。”   向宁“哦”一声:“那如果将来我让你哭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打赢我。”   看着向宁那副故作一本正经的表情,桑离又打了一个哈欠,继续抹眼泪:“你让我哭?”   她的语气很不屑:“我让你哭还差不多。”   向宁失笑,想了想又点点头,一只手抚一下桑离头顶:“也是啊,估计这辈子,都是你让我哭的可能性比较大。”   桑离听不懂向宁的意思,只是瞪着水蒙蒙的眼睛看向宁,向宁微微笑笑,低头继续用好听的声音读题:“某旅行社组团旅游,30人起组团,每人的团费为800元。旅行社对超过30人的团体给予优惠,即旅行团每增加1人,每人的团费就降低10元。请你计算一下,当一个旅行团的人数为多少时,旅行社可以获得最大营业额?”   他的数字写得也好看,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词:“设旅行团人数为x 人时,所获利润为y 元,那么y=[800-(x-30)10]x……”   桑离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可以闻到他运动服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她很努力想要听向宁讲题,可是越听越觉得乏味。于是她开始好动起来,伸手到向宁的运动服衣兜里,努力地掏。向宁停下笔,低头看看身边的桑离,见她低着头,看不到脸,只能看见一双手在他的衣兜里鼓鼓囊囊地翻上翻下。   一串钥匙、一张十元纸币、一个写着“下课后吃什么”的小纸条、两张两元面值的饭票……缴获品似乎很丰盛,不过桑离单单捡那张小纸条端详。纸条上的字迹清清秀秀的,一看就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   向宁看一眼纸条,不动声色地继续讲:“所以可以得出,当 x=55,y有最大值……”   “这是谁写的?”桑离一脸好奇。   向宁把纸条拿回来,往兜里一塞,继续讲:“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算?”   桑离不理他,闷闷地坐在一边。向宁看她一眼,摸摸她的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桑离瞪他一眼,自己掰自己的手指头玩。   向宁叹口气:“你好奇心还真够强。其实就是我和我们班的女生打赌打输了,说好要请大家吃午饭,她们问我吃什么而已。”   他摸摸桑离的脑袋:“小离,你得好好学习知道吗?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高中,怎么考艺术学院呢?”   听见“艺术学院”几个字,桑离突然精神起来:“你会唱歌吗?我听南杨说你妈妈是教唱歌的。”   向宁愣一下,咳嗽一声:“不会。”   “你撒谎,南杨说毕业前那次晚会上你就唱过,”桑离哀求他,“唱个嘛、唱个嘛……”   又想了想,补充一句:“不准唱流行歌曲!”   向宁被逗笑了:“不唱流行歌曲唱什么?”   桑离很认真地想了想,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唱《小小少年》吧,那年市里举行歌咏比赛,有个独唱第一名的男孩子就是唱的《小小少年》,特别好听。”   向宁吓了一跳,看着桑离:“不会吧?这么幼稚……哪年的比赛?”   桑离答:“小学的时候。”   “怪不得,”向宁松口气,“我记得那是我们小时候才唱的歌。”   “唱嘛,”桑离笑眯眯地威胁,“你不唱我就给你告老师,说你上课和女生传纸条,你早恋!”   “我早恋?”向宁瞪大眼看着桑离,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叫早恋吗?”   桑离挑高眉毛:“我怎么不知道,还不就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每天腻在一块,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像我们班陶佳就喜欢我们班长呢!”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0) “哦,”向宁点点头,“那你喜欢谁啊?”   桑离很警觉:“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我告诉了你,万一你出卖我怎么办?”   向宁哑然失笑,一边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袖子快要被拽掉了。他低头看桑离一眼,只见她正两手抓紧自己的运动服袖子,无比期待地看着自己。大概僵持了有一会,向宁终于投降,伸手一边拽自己的袖子一边说:“好,好,我唱,你松松手,我袖子快要掉了。”   桑离终于松开手,兴高采烈地趴回到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向宁。向宁看看四周,确定教室门窗都关得很严实。这才清清嗓子,看桑离一眼:“我记不太清楚歌词,就唱一段啊。”   桑离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扬扬手,示意向宁快点开始。   向宁略一沉吟,然后抬头轻声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他的声音很干净,然而又带着男孩子特有的低沉。他唱歌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板,似乎在努力回忆歌词,然而又似乎是沉浸在情境当中。他的歌声那么好听,好听到桑离突然觉得这样美好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伸出手掐掐自己的胳膊,“呀”地叫了一声。   向宁刚唱完最后一句,被桑离的叫声吓了一跳。急忙低头看桑离:“怎么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瞪着向宁,向宁伸手在桑离面前晃晃,表情很挫败:“有那么难听吗,叫什么叫啊!”   桑离听到这句话,却突然笑了,她凑近过去,仔细看向宁的脸,向宁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急忙推开她:“唱得不好就直说啊,别装神弄鬼。”   桑离却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向宁的下巴:“啊啊啊,你有胡子!”   向宁差点被噎着,没好气地看桑离:“废话,男生能没胡子吗?没胡子的那是太监!”   桑离还是很震撼,紧紧盯着向宁的下巴若有所思:“可是,南杨都没有……”   “怎么会,”向宁不信,“那是你没看见,你凑近点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桑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和向宁之间的距离太近。她脸一红,又缩回到桌子后面趴着。午后的太阳光从教室前面没拉窗帘的窗户外射进来,暖洋洋的。这样的时光太美好,美好到让桑离忍不住想微笑。   与此同时,向宁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他伸出手,轻轻揉揉桑离的头发,自言自语:“小离,你怎么这么小呢,你得快点长大啊。”   桑离懵懂地看着向宁,看他温和的面庞,感受到他手心暖暖的温度。他的字迹还留在她的练习册上,他的歌声还回响在她耳边,他离她那么近,似乎用和南杨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在告诉她——她不孤独,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孤独。   那是一个安静的、单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午后。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这世上你能想到的所有关乎爱情的亲密,甚至,就连“爱情”的定位都没有过。可是,也就是这样的午后,包括午后阳光里向宁的歌声、向宁的手心温度,甚至一个十八岁男孩子初生的胡茬,都成为桑离一辈子的回忆。   春天到来的时候,向宁的高考进入倒计时,而桑离的中考也迫在眉睫了。   到这个时候,桑离开始习惯向宁的课后辅导,数理化成绩都有些提升,或许依然不足以成为遥遥领先的那一群,可是考取本校高中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桑离的班主任认识南杨,所以对于南杨委托好朋友向宁辅导桑离这件事持认可态度。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老师也真够单纯:抓早恋似乎只在同龄学生中抓,大脑中好像从来没有想过相差四岁的两个学生会不会早恋。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1) 不过好在向宁对于自己的定位异常准确:在桑离考上大学之前,他只能是她的“向宁哥哥”——虽然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可是他不得不靠这种关系来麻痹自己越来越有些脱轨的思想。   或许也是因为天气渐渐暖和了,桑离与向宁“每日一见”的地点开始从中午的教室转移到了傍晚的操场:那时候高中部与初三年级每天都有晚自习,从下午第四节课后到第一节晚自习之前是一小时的晚饭时间。桑离与向宁都在学校食堂吃饭,饭后就会到操场边的看台上坐一坐。桑离会说点功课上的难题,向宁则会眯着眼睛给出一个*不离十的答案。桑离很不服气向宁的心算速度,常常故意甩出一道繁复的方程题,可是从来都没有难住过向宁。   于是桑离便情不自禁地感慨造物主的神奇:神啊,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强悍的功能的都汇集到一个人身上,让他能说好听的英语、算很难的数学题、唱好听的歌曲、写好看的毛笔字……   对于这样的质问,向宁通常都会拍拍桑离的头顶,纳闷道:“怎么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多功能的小霸王学习机?”   桑离一愣,哈哈大笑。   那个年代,小霸王学习机的广告多么家喻户晓: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你拍二,我拍二,游戏学习在一快儿;你拍三我拍三,学习起来很简单;你拍四我拍四,包你三天会打字;你拍五我拍五,为了将来打基础……于是,后来有段时间,桑离就称呼向宁为“小霸王”或者“学习机”。   绿杨荫里,向宁就这样陪桑离走过春天,又走过夏天。因为这样的陪伴,就连黑色六、七月都变得不再面目可憎——那年,似乎就在不经意的时光里中考和高考就相继到来了,没有什么紧张,也没有什么畏惧。桑离坦然走进中考考场,而向宁平安地回到省城参加高考。向宁的第一志愿是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如无意外应该会被顺利录取,而桑离则在七月初就得知自己以两分的微弱优势考取了省重点中学。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不得不接受的分离,似乎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满意。   暑假的时候南杨回家了——是早晨六点半,他拎一个并不沉重的行李包下了火车,然后沿着少年时代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花树里胡同走进自家院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的瞬间,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习惯早起的桑离站在院子中间若有所思地喝一碗豆浆,一边喝一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掰来掰去地数着什么。她身上穿一件印着小鸭子的睡裙,领口很大,露出白皙的皮肤与清晰的锁骨,稚嫩又纯洁。   南杨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着桑离,大约过了几秒钟的时间,桑离的神游天外结束,莫名翻了个白眼,一仰头把剩下的豆浆灌进嘴里。她嘴巴鼓鼓地抬起头,却猛地撞上南杨微笑地看着她的目光,惊得险些把一口豆浆喷出来。   “啊——”桑离开始尖叫。   南杨皱眉:“小离,我半年没看见你了,你就这么迎接我?”   下一秒,桑离已经冲向南杨,欢呼雀跃:“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南杨一边笑一边揽住桑离:“你是复读机啊?”   说话间南杨妈妈听见吵闹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儿子把桑离揽在怀里,一只手开心地拽着桑离的马尾辫,像小时候那样闹成一团。   南杨妈妈一愣,喜上眉梢:“杨杨!”   南杨一抬头看见妈妈,急忙走过去再给妈妈一个拥抱。他已经比妈妈高了那么多,南杨妈妈要仰头才能看清儿子的脸,妈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火车上睡得好不好?”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2) 南杨搔搔头发:“凑合吧,和几个同学一起回来的,硬座,打了半宿扑克,然后睡了一会儿。”   南杨妈妈心疼地看看儿子,伸手抚过儿子的额头:“我刚煮了面条,你吃点,去睡一觉吧,你爸昨晚上值班没回来,晚上咱们叫上你桑叔叔一家一起吃饭。”   南杨“嗯”一声,回头看站在那里擎着豆浆碗傻乐的桑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后颈,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掌,皱着眉头问桑离:“小离,你是不是又把手上的油抹到我脖子上了?”   桑离一愣,哈哈大笑。南杨恼羞成怒,一路追过去,院子里再次上演鸡飞狗跳的一幕。   南杨妈妈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出来,这才想起似乎从桑离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用手抓油条,吃完还不洗手,跑到南杨身边左蹭右蹭。如果换了是别人,负责洗衣服的南杨妈妈早就一巴掌揍上去了,可因为是桑离,她就觉得这孩子调皮得可爱。   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桑离房门口,田淼静静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晚上果然就是两家人一起聚餐,南杨妈妈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常青也亲自动手擀了面条,说是要给南杨接风。桑悦诚和南林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桑悦诚极力说服南杨也喝点,南林犹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于是南杨就被获准喝啤酒,他也不推辞,拿起杯子就大口喝下去。南杨妈妈被吓了一跳,问:“杨杨你在学校学喝酒了?”   南杨不置可否:“喝酒还用学吗?”   桑悦诚大笑:“对,喝酒是练的,不是学的。”   常青也笑了:“南杨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大家一起随着笑起来。   桑离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这一切,觉得有陌生的感觉,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隔膜,好像这欣欣向荣的一切都包裹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糖纸之中,貌似真实,却无法碰触。   席间南杨妈妈问起向宁的事:“你那个出车祸的同学怎样了?”   南杨抬头看看桑离,见她正仔细地分解一只虾,答:“他报考了外国语大学,应该没问题吧,说是如果考上了也得八月份才能收到录取通知。”   田淼眼睛晶亮地抬头,声音清脆地问南杨:“外国语大学好考吗?”   南杨愣一下,看看四周众人都在其乐融融地劝酒、吃菜,下意识答:“他们学校是名校啊,分数线不低。怎么,田淼你要学外语?”   田淼点点头:“我喜欢学英语。”   桑离听到了,撇撇嘴,心想:英语好了不起啊?!   南杨看到了桑离的表情,觉得她还是那么孩子气,便一本正经回答田淼:“田淼你要是真的喜欢学外语,就考外国语大学,如果不喜欢,将来的生活会很枯燥的,因为语言类学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玩的,像我们原来班有几个考了英语系、法语系还有*语系的同学,每天都快被精读课和泛读课熬死了。”   田淼不假思索:“我就是很喜欢外语。”   常青听见了,用欣慰的目光注视女儿。桑悦诚也听见了,便转头问桑离:“小离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唱歌。”桑离面无表情。   “唱歌?”桑悦诚吓一跳,“唱歌是个爱好,哪能当一辈子的工作来做啊?”   常青瞪桑悦诚一眼:“唱歌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的主项是钢琴,我就亲自教小离唱歌。”   桑悦诚还是不能接受:“你不一样,你是音乐老师,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职业啊。小离你学唱歌是为了将来当音乐老师吗?”   桑离果然摇摇头:“我就是要唱歌,像电视里那些歌唱家一样,一辈子唱歌。唱歌就是我的职业,我就是靠唱歌过日子。”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3)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靠唱歌过日子——这是个在桑家和南家这样传统的家庭看来多么不切实际的理想啊!   桑悦诚有些生气了:“你还打算一辈子卖唱?放在古代那叫戏子!”   桑离也杠上了:“那是古代。现在叫艺术家。”   “艺术,”桑悦诚嗤之以鼻,“学艺术的有几个好东西?你没看见学艺术的男人都扎个小辫,女人都化妆化得跟妖精似的。”   他扭头看一眼正怒目而视的常青:“不用瞪眼,我没说你。你是老师,和那些不三不四地搞艺术的不一样。”   气氛倏然紧张起来,南林喝口酒,看看四周人们绷紧的表情,想了想,放下酒杯当和事佬:“小离,你爸爸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公安局最近破获了几起案件……嗯,就是几个艺术学院的女生在外面……”   他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词。想了想,道:“就是这几个女生不好好学习,和一些坏男人纠缠在一起,出卖自己。”   好不容易说完,冒一头冷汗。   南杨无奈地看一眼自己的爸爸,插嘴道:“爸你不用说那么含蓄吧?不就是卖淫吗?”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南杨抬头,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在惊恐地看着自己,很纳闷:“怎么了?”   南杨妈妈有点受惊:“杨杨,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学了些什么?”   南杨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笑了:“你们不至于吧,我学的是法律啊。”   哦——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捎带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又让南杨爸妈的心脏悬到半空里,只听南杨说:“我们学校对面就是艺术学院,漂亮女生可多了!我们寝室的人路过艺术学院大门口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往里面看几眼。呵呵,小离你要是考进去,也不比她们差。”   南杨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杨你们这是什么习惯?”   南杨笑了:“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看看漂亮女生怎么了?再说就算我们看上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啊,你没看见艺术学院门口整天停着多少高级轿车!”   南杨说完话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不是给桑离添乱吗?   于是南杨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几秒钟后他呈僵笑状扭头,果然看见桑离一脸的愤怒表情,再看看桑悦诚,本来喝红了的脸已经黑了。   桑悦诚狠狠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小离你给我听好了,你考哪都行,就是不准考艺术学院。你要是真想学唱歌,就考咱们本地的师范学院,像你常姨一样,将来当个音乐老师。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身边我们也放心。”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天,桑离也喝下一大口饮料,然后站起身,在夏天傍晚的夕阳里斩钉截铁地宣告:“我就是要学艺术,谁劝我都没用!”   她的声音那么悦耳,却充满着不容抗拒的勇敢与决绝:“我要唱歌,唱一辈子的歌。我要站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歌,如果我妈还活着,总有一天会从电视上看到我。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觉得我是她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她的骄傲!”   所有人都再次被震住了。   然而,那天,回答她的,只有桑悦诚狠狠掷到地上的酒杯,以及大家的不欢而散。   就连南杨,都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劝阻,却终究忍住了。   那天以后,桑悦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复杂的眼神看桑离。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4) 桑离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她从小就习惯了桑悦诚的这种冷冷的态度,便没觉得有什么。   倒是南杨偶尔试图当说客,但不等他多说话,桑离便会斩钉截铁告诉他:“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想唱歌,唱歌让我高兴,所以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南杨终于哑口无言。   就这样,那个暑假,桑离几乎是在大家欲说还休的表情中视若无睹地度过。她每天在院子里大声唱歌,好像逆反心理已经膨胀到无限大。   那是三十几度的高温下,连隔壁院里的人都能听到她清清亮亮的歌声: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桑悦诚也不说话,只是沉下脸看着桑离,见她熟视无睹,便摔了起码三次碗。   在那个漫长而不愉快的暑假里,桑离唯一开心的时候大概就是和南杨一起去海边钓鱼的时候。盛夏的阳光里,南杨用鱼竿,桑离就蹲在岸边用手把线。   潮水是奇妙的东西,偶尔会带来银白色闪烁在阳光下的丰沛鱼群,偶尔会连一条鱼都看不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海面上是深色与浅色交杂的斑驳,波浪起伏间,阳光明亮,在海面上星星点点地跳跃。   桑离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蹲在海边,穿一条浅色短袖裙子,扎高高的马尾辫,额头上覆着整齐的刘海,衬得女孩子的面容更加皎洁。   南杨看一眼,再看一眼,越发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女孩子里,还是桑离最好看。   或许,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真的是长大了。   他有些犹豫又忐忑地瞄一眼桑离的身影:她蹲在那里,眼睛盯着海面,纤细的腰后打一个蝴蝶结,恰恰把裙子拢起来,收了好看的腰线。浅白色的裙子里有一件小小的背心,背心下空无一物。   南杨有点尴尬起来:十九岁,开学就要读大学二年级的南杨在师范大学读书,身边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很多,一起上课的时候更是好奇于她们后背上那两条细细的带子。有一次作为学生会生活部干事的南杨随同部长一起去女生楼检查寝室文化,终于在女生寝室的阳台上看见那一片样式繁多、色彩绚烂的内衣——当时部长有些脸红,南杨也有些脸红。   部长脸红的原因不知道除羞涩与尴尬外有没有其他,然而南杨的脸红除了尴尬外却还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他的桑离也到了发育的年纪,他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发生青涩而又明显的变化,可是有没有人会记得给她买一件内衣?   也是在这个暑假,他看看桑离,再看看有些瘦弱的田淼,终于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常青不会注意到桑离的成长。   虽然她是桑离的继母,虽然她待桑离也不错,可是,在田淼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之前,常青未必会为桑离想到这些其他人家里早就应该想到的事。   南杨偷窥了桑离很久。   其实这种偷窥很没有必要——桑离对南杨根本就是不设防的,在她心里,南杨是个必不可少的概念、必不可少的人,压根与性别无关。她可以凑近了去观察他有没有长胡子,甚至敢伸手捅捅他鼓出来的喉结。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在自己靠近南杨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往后缩一缩,她觉得这种抗拒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己的疏远。她为此感到些许的纳闷和失望,觉得南杨读大学之后就发生了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是她不愿意见到的那种。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5) 她不知道,南杨只是在习惯性避开这个已经开始长大、但又不自知的女孩子。   钓鱼那天就是这样:桑离觉得看护手把线实在无聊,就蹲在海边石头上找小螃蟹。她弯着腰一块块地掀开沙滩上的石头,看见螃蟹逃窜就乐呵呵地追过去。她手里拿一个塑料袋,看见自己喜欢的贝壳、海星还不忘捡起来收好。   然而,就在她一次次的弯腰过程中,透过女孩子敞开的领口,南杨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在《城市猎人》那部漫画里,寒羽良总会流鼻血……   于是,南杨就开始策划自己人生中第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要给桑离买件文胸!   只是这件事情的开端十分不顺利。   首先是南杨去了商店,在女性内衣区外面彷徨了起码一个小时,走过去,又走回来,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张口。他也不过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直到腿都累直了也没有鼓足勇气走进去。终于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年轻又好心的售货员看出了这个反复出现的男孩子的尴尬,便试探着问:“你买东西吗?”   南杨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开始张口结舌。   售货员也是够耐心,小心启发这个已经开始结巴的男生:“你买文胸还是内衣*?”   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南杨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售货员同情地看看眼前的男生,内心琢磨着他可能是要买给女朋友?便继续问:“多大号码?”   南杨的大脑中顿时出现短暂空白——这个,难道还分号码?   看见眼前男生所呈现出的迷茫的表情,售货员终于轻轻叹口气,她转身指指身后一个塑料模特:“比她胖吗?”   南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着开口:“瘦一些。”   售货员点点头:“多大年纪?”   “十六,”南杨脸红透了,看见售货员有些吃惊的表情,才想起来补充一句,“是我妹妹。”   他用手摸摸头上的冷汗:“她挺瘦,也就八十几斤吧,身高吗,一米六吧。”   售货员“哦”了一声,转身从柜台中拿出一套白色纯棉与一套粉色蕾丝的文胸,系好搭扣,撑起给南杨看:“70 A,够不够?”   南杨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炸起来了,窘得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看一眼,问:“如果不合适,能换吗?”   售货员点点头:“别拆标签,直接回来找我换,每周一三五是我的班。”   南杨抬头感激地看着这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售货员,觉得此时此刻她就好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转身去收银台付款。二十六块八毛钱——这个数字后来一直记在南杨的脑海中,标志着一段他永远不好意思讲给别人听的尴尬经历,以及一个他永远都舍不得讲给别人听的少年秘密。   他,或是桑离,都因为这两件纯棉质地的文胸而把青春胶着到了一起——是这样无法分开的两个孩子,在最隐秘的记忆深处,让彼此的成长血脉相连。   南杨是在返校的前一天晚上把礼物给桑离的,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用透明胶带粘了个严严实实。他还不忘嘱咐:“里面有张小纸条,有什么问题照那上面说的做。”   又严肃地补充:“等我走后再打开。”   桑离的表情很纳闷,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南杨在第二天早晨乘火车回省城报道,桑离没有去送他,因为他每次走她都是不送的。一大早醒来,桑离开始好奇于南杨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所以没有吃早饭,就趴在床上打开了盒子。里面的物品暴露出来的一刹那,桑离惊得差点背过气儿去!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6) 然而下一秒,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小鸭子图案睡衣下面略微起伏的一小片,终于明白为什么南杨开始躲避自己的靠近。那一瞬间,桑离窘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她恨不得马上掐住南杨的脖子,质问他都看见了什么。可是又悲哀地想到:南杨看见了,别的男生也看见了吧?上体育课的时候、跑跳着疯闹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吧?   似乎是到这个时候,桑离才后知后觉地想开去:俞扬早就开始穿文胸,田淼还没开始发育,常青高耸的胸脯……   呜呜呜……真是生不如死啊!   第一次穿文胸的感觉是诡异而奇妙的。   夏天有些黏腻的风里,桑离等田淼出门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件文胸,看那样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一道带子,带着纯棉的熨贴、蕾丝的娇柔,束缚住也呵护着自己苏醒成长的胸脯。   她锁上房间的门,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镜子里的女孩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她轻轻转一个圈,看曾经在宽大T恤衫下晃动得有些难受的胸脯被轻轻固着在半圆形的罩杯里,带着起伏和缓的曲线,生动地昭示着一个女孩子的长大。   她这样看着,就有些脸红。   她不知道,在裙子里、文胸外,还是否需要穿一件背心?如果被别人看见这件文胸,或者看见后背上的那两条细细的带子,会不会被嘲笑?会不会觉得尴尬?   夏天的衣服那么薄,孤独成长的女孩子桑离就这样站在镜子前,为两件自己明明也很喜欢的文胸伤透了脑筋。   在她身边,那个打开的小盒子里,南杨的小纸条静静躺在那里,上面的字方方正正:小离,这是哥哥送给你的中考礼物,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如果不合适,去百货大楼内衣区找每周一三五上班的女售货员调换,她脾气很好,会帮助你……   那是属于桑离的十六岁的花季。花季里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成长的,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而是一个叫南杨的男孩子。   所以,长久以来,对桑离而言,南杨就是那个默契得好像是自己另外一只手的人——是左手与右手之间,不尽相同,却又心有灵犀的存在。   然而,这并不是那个夏天里最大的惊喜。   一周后的某个午后,当桑离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历史书时,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那个挺拔的、英俊的少年的身影……有那么一小会儿,桑离保持着眯起眼仰望的姿态,歪着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个挺拔的、微笑的少年,是向宁吗?此时此刻,他不是应该呆在省城的家里吗?   那一瞬间,桑离有点懵了。她拿不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笑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下一秒,怀疑已经被少年温暖的手掌打破:他走过来,伸手,拉起她,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小离,你不认识我了吗?”   桑离猛地瞪大眼,伸手捏一下自己的脸颊——咝,好疼!   笑容终于出现在桑离脸上,她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他愣了一秒钟,然后伸出右手,揉揉桑离脸颊上被她自己掐红的皮肤,纳闷道:“你掐自己干嘛?不疼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可是天啊,没有人能够体会并分享此时此刻桑离内心激动的心情!   那天,她随他去了海边,退潮,有很多人在赶海。他牵了她的手,在黄昏的沙滩上、礁石边搜寻那些被海水带上岸来的牡蛎、蛤蜊、海星、贝壳……桑离的裙子挽得高高的,在膝盖上方打了一个结,金灿灿的沙粒沾在她小腿处的皮肤上,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烁。她的笑容灿烂明媚,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初将明月比佳期 PartB(17) 那天晚饭后,桑离第一次对爸爸撒了谎,说是要去同学家玩。可事实上,她是和从姥姥家溜出来的向宁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星星,玩沙子。   向宁在夜晚的海风里笑桑离:“小孩子才玩沙子。”   桑离撇撇嘴:“你未老先衰。”   向宁没答话,过一会才说:“小离,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真的?”桑离眼睛一亮,“外国语大学吗?”   向宁点点头。   “你好厉害啊!”小女孩崇拜地感叹,带着诚挚的艳羡,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男生看。   向宁笑了,摸摸桑离的额头,擦去一些细小的沙粒:“我要去读大学了,你要自己留在这里读高中了。”   “啊——”桑离想了想:“你放假时会回来看我吗?”   向宁点点头:“那当然,我姥姥家在这边,就算我不来这里借读,每年寒暑假也是要跟我妈一起回来看她的。”   “那好,你去吧,”桑离的表情很严肃,“你要给我写信,给我讲大学里好玩的事,你还要记得回来看我,不然我就和你绝交!”   “写信,”向宁瞪大眼,“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信呢。”   “我也没有收到过信啊!”桑离坚持。   “那好吧,”向宁点点头:“等你知道新班级地址以后告诉南杨,他会告诉我的。”   看见桑离开心地笑,向宁想了想,还是问:“小离你还要不要学唱歌?”   “当然要!”桑离快速回答。   “那么,你想考艺术学院吗?”向宁又问。   “当然想。”桑离奇怪地看着向宁,似乎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么严肃的话题。   “考艺术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你不学专业,无法通过专业考试,那就不能以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你知道吗?”   桑离摇摇头。   “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妈学专业?”   “真的?”桑离有些惊讶,“南杨说你妈妈唱歌特别好。”   向宁点点头,似乎也不吝啬对自己母亲声乐成就的赞扬:“她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授,省四大女高音之一,教学质量没得说。如果你愿意跟她学,我去跟她说。你只要专心学习就好,别的不用操心。”   “不要学费吗?”桑离纳闷地问。   向宁笑了:“你是南杨的妹妹啊,还需要学费吗?”   原来,只因为是南杨的妹妹——桑离敏感地把握到这一点,有些不开心。   向宁看出来了,可是又不敢把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内心颇有些挣扎。   时间静静地淌过去,他们就这样隔了大约一个人的位置,并肩坐在沙滩上,不说话。   过很久,还是桑离低着头,一边挖沙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向宁心里一软,终于还是伸出手,唤眼前的女孩子:“小离?”   桑离抬头,看见向宁坐在沙滩上,冲自己张开双臂:“过来,让哥哥抱抱。”   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天皎洁的月光,都美好得像童话里一样。   桑离记得自己紧紧搂住向宁的脖子,向宁笑着说:“小离,你要勒死我吗?”   桑离不回答,只是把脑袋伏在他的肩头。女孩子的呼吸软软的,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随海风拂过来,直拂进向宁的心里。他使劲嗅一嗅,不说话,只是再紧一紧自己的手臂。桑离感觉到了,也使劲往他怀里钻一钻。   满天星辰的映照下,海滩上不乏比肩的情侣、相拥的爱人。不过他们属于哪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或许也不过是种本能,只是想这样依偎在一起,在别离之前,再多感受一点温暖与甜腻的时光。   其实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尽管是夜晚,海边的潮气也渐渐在人皮肤上拢起一小层薄汗。大约过了很久,桑离都能感受到向宁肩头微微泛出的湿意,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看得他也低下头来叫她:“小离……”   “嗯?”桑离答应一声,孩子气的脸上泛出开心的神采。   向宁微笑,伸手抚过桑离的长头发,低声说:“小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寒假我和我妈一起回来,就带你去见她。以后你就跟她学专业,一定能考上大学。等你考上了,我也快毕业了,我就回省城工作,可以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桑离果然很高兴,喜洋洋地答:“好!”   向宁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叹息:“小离你还真是小孩子啊。”   顿一顿,桑离听见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长大啊……”   他的叹息声清晰极了,桑离不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其实,在那时候,桑离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向宁有这样的依赖。   但她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如今却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安心。   只要有他在。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A(1)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纳兰性德?《天仙子》   (A)   然而,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清晨,桑离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她梦见向宁转身的背影,同时出现的还有沈捷的脸与路口上写着“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的广告牌……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着、膨胀着,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脑。她睁开眼,使劲晃晃头,想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在六点上,想了想,果断地起床,一把拉开窗帘,看清晨的阳光呼拉一下子涌进房间。   再推开窗,空气那么清新,小树林里有清脆的鸟鸣。似乎,只缺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睡眼惺忪,谴责自己“桑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离怕自己会患忧郁症。   于是打开衣橱,挑一件棉布的连身长裙,长到脚踝的那种,穿一双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话剧里的角色。桑离对自己这个样子很满意,拉开门准备去楼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那样一个背影,生生堵在门口!   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背影突然让她凝固在原地。   是突然。   她后来才发现,自己在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脏瞬间缩紧又松开,好像有短暂的供血不足。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拿一张小纸条,目光疑惑地看看敞开的201室大门,又看看桑离,然后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动一下。   桑离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个子高高的,还是那样健康明朗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过了很久,他终于微微笑起来:“小离,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两年了。上次见面时自己还住在医院里,整个人肿得像个高粱面馒头,憔悴又凄惨。没有人来看自己——除了单位领导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却只有他,千里迢迢赶到她身边,做她的护工,给她擦身、给她换衣服……就连隔壁床的阿姨都说:“姑娘,你爱人对你可真好。”   爱人?那时,她内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在某个清晨,她用梁炜菘给自己的一大笔钱结清了住院费,给南杨买了回上海的飞机票,然后离开。   她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南杨,这些年谢谢你,我走了,永远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在她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桑离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有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南杨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离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远点,跑得让我们找不到啊……”   桑离的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南杨的衣服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对不起。”   南杨松一松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湿湿的雾,声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离你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桑离咬咬唇,低下头:“对不起,哥,对不起……”   南杨长长地叹口气,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着说:“小离,怎么听上去咱们是在演琼瑶戏?”   桑离终于被逗笑:“哥,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   桑离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桑离的生活里只需要有大堆的音乐书籍就可以了,别的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看。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A(2) 南杨叹口气,松开桑离,随她进屋,果然就看见沙发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本《三联?爱乐》杂志。其中一本被打开,翻开的那页上有篇文章,名字叫《为爱而生的蝴蝶夫人》。   南杨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有些感慨万千。   桑离从厨房里端出冲洗干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到茶几上。茶是明前龙井,颜色浅、叶片匀,冲泡出来的茶也是淡淡浅金色。南杨拿起来喝一口,看见桑离坐到他对面,也只一口口的喝茶,不说话。   “哥,我有很久没见你了。”过很久,桑离才开口,她的眼神柔和,语调平静。   南杨点点头:“是啊,你溜得那么快,一消失就是三年。若不是我托老同学查各地的暂住人口信息,恐怕到现在还找不到你。”   桑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哥,毕业后你去哪里了?”   “我回省师大政法系当老师了,”他微微一笑,“我早说过的,就算错过了所有的试讲,总还有母校可以投奔。”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如果那年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一定可以留上海,就是我害你错过了试讲机会才……”   “和你没关系,小离,”南杨打断她的话,“我很喜欢我的母校,母校也待我不薄,无论是职称解决还是物质待遇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生活压力,比留在上海要轻松很多。再说,那里离家也近,若是发生什么事,照顾起来也方便。”   “说起来,哥哥你的大学读了十年哦,”桑离终于笑了,“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压根想不到会这么有毅力。”   “是啊,”南杨也忍不住笑着感叹,“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说我打算进站做博士后,把她吓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儿子你还是抓紧娶媳妇比较好,我本来都没指望你能考上大学,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再念书会念成傻子的。我费了好大力气都没给她讲明白‘博士后’只是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学历。”   桑离想起南杨妈妈,心底里泛起柔软的情绪,忍不住问:“阿姨还好吗?”   “好着呢,”南杨一脸无奈,“一天一个电话催我结婚,动用了她和我爸在省城的全部关系给我介绍女朋友,恨不得让我每天都去相亲。你说我那些去北京、上海工作的同学都还是单身呢,我急什么啊!”   “可惜除了顾小影,我和大学同学都不来往了,其实那时候,倒真是有一些很好的女孩子,”桑离叹息,俄而蹙眉,“现在这里,好像也不认识什么人。”   南杨诧异地看着桑离,随即一脸恐惧的表情:“不会吧,小离,你也做这种事?我告诉你啊,我买了晚上的机票,我没时间应付你们啊!”   桑离笑了:“哥哥你干嘛这么匆忙,我还打算请你去我店里吃晚餐的,新聘了一个餐点师傅,手艺很不错。”   南杨终于松口气,如释重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我三年不见你,一见面你就给我这种打击,真是太狠了。”   他这才解释:“我一听说有了你的消息,马上就订了过来的机票,想来看看他们查到的桑离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个桑离。结果来的路上接到系里的电话,说原定周三的公开课提前到了周一,这样我就必须早些赶回去备课。”   桑离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哥,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联系,只是没勇气。”   南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漂亮,目光澄澈。   她说:“哥,我很想你,真的,我能忍心离开你,却无法忍心不想你。三年了,我很努力才活下来,虽然还有点像是行尸走肉,可是至少,不知情的人看起来,会觉得我这个样子还不错。”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A(3) 她微微叹口气:“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已经是我的亲哥哥,和血缘无关,却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轻轻说:“哥,谢谢你。”   南杨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屋子里只有音响里扩散开来的歌声:啊,人们叫我咪咪,其实我的名字是露琪娅。我的身世很简单,一针针一线线绣出百花争妍。生活平静愉快,整天与玫瑰、百合作伴,花儿朵朵美丽娇艳,用那无声的语言,向我叙述爱情和明媚的春天,描绘那奇妙的仙境和梦幻。这诗情画意多么动人心弦,你可听见……   《波希米亚人》、《蝴蝶夫人》、《图兰朵》、《魔笛》……这些著名唱段曾经是桑离的功课,也是桑离全部的快乐。   可南杨终于还是站起身,找到遥控器按了停止键,音乐戛然而止,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走到桑离身边,轻轻蹲下。他仰头,可以看见桑离眼睛里若有若无的星光。他们静静看着彼此,早晨的阳光带着金色光泽沿落地窗一路倾泻而入,南杨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桑离的手。   她的手那么凉,以前也是这样,一年四季的凉。   所以,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个小巧的暖手炉,他还记得那时她的惊喜,快乐如太阳花。   可是,一转眼,就快十年了。   过很久,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地问她:“小离,你现在……还唱歌吗?”   桑离任他握住她的手,笑了:“偶尔,还是会唱给自己听吧。”   南杨的声音有点低哑:“可是这样太可惜了,小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歌唱演员,你天生就应该站在舞台上唱歌。”   “天生……”桑离还是笑,可那笑容诡异凄凉,“没有什么是天生的。南杨,我们想要的东西,都是要拿另外一件东西去换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南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抚过南杨的眉毛、眼睛,她的声音是古怪的温柔:“南杨,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最不喜欢双眼皮的男孩子。”   南杨的心情还很沉重,可是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你都拿这个做理由,我还想过怎样才能把双眼皮割成单眼皮。”   “可是后来,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双眼皮,”她笑了,“南杨,我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单纯的小离了,你干嘛还要对我这么好?”   南杨突然生起气来:“胡说八道,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吗?”   桑离看看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空气似乎有一点点地僵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两个人都好像松口气一样看向门口。   桑离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YOYO像只彩色花蝴蝶一样扑进来:“桑离!”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在早晨的屋子里,有温暖的情绪呼拉一下子涌出来。桑离下意识地开始微笑:“你爸爸呢?”   “爸爸!”   YOYO扯着嗓子喊一声,才看见马煜无奈地跟进来,一边走一边叹气:“YOYO,阿姨还没有邀请你进门呢。”   这个早晨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YOYO进屋后一眼就看见南杨,很好奇:“你是谁?”   南杨纳闷地看看桑离,又看看马煜,发现马煜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桑离站在一群人身后,表情淡然。   “介绍一下:马煜,我的邻居;YOYO,马煜的女儿;南杨,我小时候的邻居。”言简意赅,多一点的修饰词都没有。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哦”一声,同时伸出手说:“你好。”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A(4) 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原来都是邻居啊……   真是个诡异的巧合。   于是,去游乐场的路上就变成了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队伍。而且队列很奇特:YOYO拖着桑离的手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聊天走在后面。   马煜问南杨:“你们是青梅竹马?”   南杨笑笑点头:“算是吧,不过更准确地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她的第一任保姆。”   他的音调轻松,马煜便也笑了:“那她一定从小就很乖。”   “你怎么知道,”南杨惊奇地看看马煜,“她从小就懒得动,除了唱歌,好像什么事都吸引不了她。”   马煜点点头:“她现在也是这样,我每次见她都是坐在咖啡店里,听歌、看杂志、上网、晒太阳……她几乎没有户外运动。”   南杨的眼神黯淡下去:“可能,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抬头看见马煜探究的眼神,便笑笑:“或许将来她会告诉你。”   马煜轻轻叹口气:“她的故事似乎很多。”   南杨沉默一会,道:“那些事,或许不知道也不是坏事。如果你喜欢她,不如想办法让她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他看着远处游乐园的大门,目光和记忆似乎都飞到远处:“小离从小就不是幸福的小孩,可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他回过头,注视着马煜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就要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幸福的。并且,也有属于她的幸福。”   他顿一下,轻轻叹口气:“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可是,好像很难。”   马煜看看远处和YOYO边走边笑的桑离,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想:究竟什么才是桑离想要的幸福?   游乐场里人山人海,过山车前排了很长的队伍,YOYO跃跃欲试,马煜忙着说服她:“YOYO这个很危险,你太小,等你长大再坐好不好?”   YOYO不甘心,抬头哀求似地看桑离,桑离笑:“看我没用,这个东西我是不敢尝试的,绝对不会站在你一边。”   YOYO又看看爸爸,嘴一瘪,好像要哭。   南杨看见了急忙蹲下身,用手指着远处给YOYO看:“YOYO你看那边有什么?”   小女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看见一艘小船停在岸边,有人正在上船。   “那边有探险,知道什么是探险吗,就是小朋友坐在船上,船带你往山洞里走,山洞里有很多漂亮果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鱼。听说山洞里还有仙女,不过不是每个小朋友都能看见,你要不要去试试?”南杨的语气很诱惑。   YOYO开始犹豫。   桑离笑笑,弯腰对YOYO说:“我们一起去坐船探险好不好?”   YOYO终于高兴了,眼睛都弯起来:“好。”   马煜终于松口气,一边往码头走一边感激地对南杨解释:“医生说YOYO的身体不能玩太激烈的游戏,所以我很少带她来游乐场,这些年都快被她缠死了。”   南杨挑挑眉毛:“这孩子生病了?”   “心脏不太好,也不是很严重,不过还是不能剧烈运动,”马煜叹口气,“离婚后,最对不起的其实就是孩子。”   南杨沉默了。   到了码头,YOYO蹦蹦跳跳地上了船,桑离迟疑一下,微微撩撩裙摆,似乎在犹豫什么。马煜有些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南杨伸出手抓住桑离的胳膊:“右脚,踩这里。”   他指指船沿处一块平坦的地方,桑离抓紧他的胳膊,借他的力跳上来。南杨表情平常地拉她坐到身边,又顺手拂一下她的裙摆,让褶皱顺开,轻轻垂下来。   桑离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可是马煜回头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些空洞的辛酸感。   他几乎可以确定,在这个女子身上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而自己错过了,便永远与她的生活存在隔膜。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叫做“妒嫉”——和南杨的谈话似乎已经摆明了立场,他们都愿意对她好,端看她愿意不愿意接受。不过听南杨的意思,她似乎也不会接受任何人在感情上的任何馈赠。   这样想着的时候小船开动,渐渐快了一点,风吹过来,拂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马煜扭头,看见桑离表情安静地看着两岸,岸上花朵盛开,黄的、紫的、粉红的,连成蔚为壮观的一片。   YOYO很开心地指着不远处的溶洞问:“我们要到那里面去吗?”   马煜摸摸女儿的脑袋:“是啊。”   YOYO回头问桑离:“里面会不会有妖怪?《西游记》里的山洞都有妖怪的。”   桑离笑了:“YOYO见过妖怪吗?”   YOYO摇摇头。   桑离握住YOYO嫩嫩的小手,微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妖怪的,妖怪都是人变的。只要YOYO做好孩子,就不会变妖怪,不会吓到别人。”   “那别人不做好孩子,变成妖怪吓到我怎么办?”YOYO触类旁通的能力也很强。   桑离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们都是好孩子。”   马煜笑起来,南杨也笑了,他不知道马煜是不是也想起那首歌:《我们都是好孩子》。   这首歌开始流行的时候他失去了桑离的消息,可是直觉上他每次听都会觉得这首歌说的就是他和桑离,或许也是向宁和桑离,更或者就是所有他们这群人的昨天。因为那时候,每个人都是好孩子,每个好孩子想要的幸福都很简单。   那首歌的歌词多么好: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就这样永远不分开。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那时候,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怕;那时候,我们真的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1) 那时候——开始爱、相信爱的时候——桑离十六岁。   那年九月开学,十六岁的桑离成为了省重点中学朝华中学的学生。开学后没多久,桑离便收到向宁寄来的信,信封上用好看的手书方方正正地写着:桑离同学(收)。   当时是下午课间,生活委员在喊着名字发信,那个白色的信封经过几个同学的手传递过来的时候,桑离自己都感觉到有一小朵笑容已经绽开在自己嘴角,渐渐地,笑容越来越大,快乐逐渐扩散成热气球一样,呼啸着上升。桑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看见里面薄薄的三页信纸,折成规规矩矩的三折,似乎隐约还散着墨香。   打开,向宁的字很有力道很好看,一张信纸上统共也写不了几个字,仔细看看更像是流水账。开端这样称呼她:“小桑离……”   “小”桑离?!   桑离很不服气:你才多大,怎么总说我是小孩子?   再往下看,向宁的口吻都没有发生变化:“最近还好吗?功课紧张吗?身体怎么样?这里的九月依然很热,让人喘不过气。挥汗如雨的时候我就很怀念海边的凉爽空气,偶尔还会想:小桑离在干什么呢?”   “偶尔”?!   为什么不是“常常”?桑离抠字眼,心里恨恨的,可是又分明很欣喜。   “我们寝室条件不错,报道后我抓紧参观了一下校园。学校不大,不过漂亮女生很多。开学第一天,乱花渐欲迷人眼。”   桑离瞪大眼:这是向宁?他也会看美女?他不一向都是目不斜视的模范生样子?一边想象他看女生的模样,一边忍不住抿了嘴笑。   “我们寝室八个人,来自天南海北。男生嘛,没什么隔阂,晚上开卧谈会,主题除了吃的就是女生。老大是四川人,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很漂亮,得意得不得了。我排老二,这个数字真不地道,尤其是老三是东北人,每次叫我‘二哥’的时候都笑出一脸褶子来……”   他就这样絮絮地给她讲大学里的那些人与那些事,好玩的、好笑的,包括餐厅里缺斤少两的套餐、看寝室的管理员表情不变的脸、永远喝得很快却永远没人主动去拎的热水……当然也有一系列迎新的活动,讲座、舞会、社团纳新……   并不长的一封信里,却似乎盛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桑离反复瞧着那薄薄的几张纸,看了几遍都还是不够。晚上睡觉的时候悄悄把信纸压在枕头下,入梦的过程中反复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歌声、他温暖的怀抱。   桑离不知道,这是不是班里的女生们动不动就会提及的“爱情”。从小到大,关于爱情的印象就是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好像那样的刻骨铭心才算得上是爱情一样。虽然身边也有不少同学动辄形影不离,可是那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   她偶尔也会很迷惑:自己对向宁的想念,又算不算是爱情的一种?   桑离小心翼翼看这封信的时候,隔着两道帘子,田淼只能看见一个擎着几张纸的人形剪影。她当然没有猜到那是向宁的信,可是这个时候,她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人:在外国语大学这样天之骄子云集的地方,用周遭人们所听不懂的语言,骄傲而流畅地讨论另一个国度里的典故或者风光。可以有机会走出国门,到欧洲广袤的田野上,看波澜壮阔的花海、历经风霜的古堡、细水长流的小溪……那是多么丰富的一种生命形式啊!   想想吧:当你得意地倾听着周围那些对国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语言,并深知其中蕴意的时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这样的“只有”是多么巨大的成就感,是多么巨大的荣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2) 田淼暗暗咬紧牙关,在四下的寂静中发誓:我一定要考外国语大学,沿着向宁走过的道路,一直走到他的身边去!   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只能放在心底,甚至不能晾晒在日记本上或其他任何有可能被人窥探到的角落。   漆黑的夜里,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怀着不同的秘密,想念着同一个人。   几乎也是意料之中——那年寒假,向宁把大段时间都放到了姥姥家。郭蕴华很奇怪,问儿子:“你怎么不在咱家老老实实呆着?”   向宁的回答也很合理:“妈你不是忙着辅导学生考专业课吗?我不在家也没人给你添乱。再说我高中是在那边读的,这边朋友不多,去姥姥家还能看看老同学。”   郭蕴华想想,也对,便点头同意。末了还嘱咐儿子:“如果看见南杨别忘了替我带个好儿,那年你车祸,人家还专门来看你。”   向宁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和南杨同院的桑离,高兴得什么似的,顺水推舟往下问:“妈,你还记得南杨的妹妹吗?”   郭蕴华点点头:“你跟我说过的,想学唱歌的小女孩吗。”   向宁拉了母亲的手说情:“她今年高一,过两年想考你们学校,妈你能给她辅导一下吗?”   郭蕴华看看儿子,很好奇:“你连人家南杨家的邻居都要管啊?”   “为兄弟两肋插刀!”向宁挺直腰拍自己的胸脯。看在母亲眼里,那副瞪眼睛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爱。   郭蕴华看看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儿子,欣慰地笑笑:“行啊,我年三十下午到你姥姥家,你爸也过去,咱们一起过年。到年初二或者初三的时候让小姑娘来家里,我看看,如果是这块材料就好好雕琢一下。”   听到母亲这句话,向宁松一大口气。他知道母亲是极敬业的一个人,她答应了的,就一定会很认真地做到。他开始无比强烈地期待看见桑离的那一刻,为此,他起码设计了七八种出场方式,无一不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型亮相。离开省城去姥姥家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想着桑离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桑离考上大学后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喜欢她,终于微笑着沉入梦乡。   向宁在过小年那天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见最疼爱的外孙子来了,高兴得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向宁也任由姥姥一个人在家激动万分地列菜谱,他借口去看同学,便回到了母校。下午五点十分,天色已经暗下来,高中部的学生却还没有下课。向宁坐在教学楼下面的国旗旗台上等桑离,心里有点忐忑,害怕过会桑离从楼里出来的时候会看不到他。   可是他明显多虑了,因为半小时后下课,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虽然才毕业不过半年,可是单就那一身便装、一点洒脱随意的气质,已经在一片紫色校服的海洋中无比显眼!   于是,桑离出楼门口的一刹那,就看见了他。   桑离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看看,难道真的是向宁?   桑离的一颗心,险些跳出自己的喉咙口!   她呆呆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看见向宁冲这边挥挥手,然后微笑着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穿越人群,一直、一直走到她面前。众目睽睽下,他弯腰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小离,怎么,不认识了?”   桑离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快要冲出口来的尖叫,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她激动地看着他:“向宁哥哥——”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3) 向宁笑了。他揉揉桑离的头,随她往回家的路上走。桑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向宁:“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向宁伸手摸摸桑离的鼻子:“今天下午。”   桑离很高兴:“那你刚回来就来找我啊?”   向宁好笑地看看小女孩的表情,点点头,桑离越发高兴了,步子都有些一蹦一跳起来。   寒冷冬日里,向宁看着桑离一边兴高采烈地给自己讲高中生活,一边晃着马尾辫在马路牙子上伸直双手练平衡。她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向宁跟过去,拉住她的一只手,她便更加开心地在窄窄的边缘上走起来。   只是当握住她的手的瞬间,向宁皱皱眉头,再捏一捏她的校服问:“小离你穿这点衣服冷不冷?”   桑离无所谓地答他:“我不知道今天会降温。”   她笑笑,脸上满不在乎:“我房间里有三八线,衣柜刚好在田淼那半边,我的厚衣服都在里面,田淼不许我到她那边去,所以冷着就冷着吧。”   向宁脚步一顿,扭头看看桑离,终于站住了。夜幕里微弱的路灯灯光下,他一伸手,便把桑离揽进怀里。灼热的气息顷刻间包围了小女孩,桑离抬起头,可以看见向宁的下巴、喉结,还有他侧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这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也是那么令她想念,她真想不回家了,就这样和他拥抱一辈子,哪怕化成一块石头,也好。   桑离一边这样想一边脸红了。她埋下头,隐约听见向宁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似乎是说:小离,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   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又似乎隐约明白一点什么。这感觉太飘渺,她抓不住,便只能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贪恋着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时光。   也是那年冬天,桑离第一次见到郭蕴华。   是过年的时候,她随向宁去他姥姥家,当时并没有想到声名显赫的女高音歌唱家会坐在客厅里包饺子,看见她进门,郭蕴华像招呼熟人那样招呼她:“桑离吗?过来坐。”   桑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眼前端庄美丽的女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冲她微笑,然后冲正在她身后关门的向宁喊一声:“向宁,带桑离进来坐啊。”   她朝桑离微笑:“晚上留在这里吃饺子吧,虾仁的。我下午刚买的虾,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么温和,在客厅暖色调灯光的映衬下,莫名就让桑离的鼻子一酸,几乎情不自禁就想叫她一声“妈妈”。   妈妈——若你还在,每年过年也是要包饺子的吧?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身边,陪你包饺子,和你聊天,说点母女间才能聊的小话题与小心事?   若是你还在,你会给我买新衣服,会为我参加家长会,会在生气的时候打我骂我,可是在我取得荣誉的时候高兴地笑出眼泪来……这些,都会吧?   桑离眼眶一红,忍不住低下头。客厅里灯光并不明亮,没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宁揽过她的肩膀走进去,拉她坐到郭蕴华对面,对她说:“别紧张啊小离,我妈又不是妖怪。”   一边说一边冲母亲笑:“是吧,郭教授?”   郭蕴华手上都是面粉,笑着往调皮的儿子脸上抹一道,然后歉意地对桑离说:“对不起啊桑离,第一次见你也没拾掇干净点,反倒乱七八糟的。”   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指挥向宁给桑离拿各种小零食,然后问桑离:“想学唱歌吗?”   桑离点点头。   郭蕴华正色道:“可是,学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4) 桑离再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   郭蕴华轻声叹气:“其实唱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喜欢唱歌的人那么多,能唱出名气来的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不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如果唱歌是为了出人头地,那我就得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桑离低下头:“我觉得唱歌很快乐,我喜欢唱歌。”   她抬起头,神情严肃:“再苦我都不怕,因为我喜欢,我决定要学,就一定会学好。”   郭蕴华看看桑离,神情有些动容。良久,才微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晚上,桑离留下来吃饭。她第一次见到了向宁的姥姥,老人家很和蔼,拉着她的手嘟哝:“这么好看的闺女,怎么我就没有呢。”   向宁一边吃饺子一边捣乱:“姥姥你不是有两个闺女吗?”   姥姥瞪向宁一眼:“我两个闺女给我生了两个外孙子,我想要个外孙女怎么就要不到?”   郭蕴华也笑了:“妈,人家老向家还想要儿子呢。你想要外孙女,还不如要外孙媳妇。”   她顺手拍身边的丈夫一下:“是不是?”   向宁的父亲向浩然是个看上去很威严,却很好脾气的人。他正歪着头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听见老婆点名,便点点头:“对,你说的对。”   郭蕴华一瞪眼:“对什么啊?那我要是生个女儿,你们还不让我进门了?”   向浩然咬着饺子回过头来,迷迷糊糊地又摇摇头:“哦,那就不对。”   郭蕴华气结,姥姥笑着拍自己女儿一下:“蕴华你别总是欺负浩然,老实人不能欺负。再说人家浩然管着好几百万人呢,让你天天瞪来瞪去的。”   郭蕴华看向宁:“儿子,你爸是老实人吗?”   向宁憋住笑:“妈,有你在,我爸也不敢不老实啊。不然万一被你发现了,就你那嗓门,嘿嘿……”   郭蕴华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捅捅向宁额头:“都说儿子和妈亲,你这个小叛徒!”   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桑离看得出了神。   她眼含羡慕地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慈祥又和蔼的老人、漂亮并亲切的母亲、严肃却和气的父亲……   这样的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吧。   晚饭后,向宁送桑离回家。   因为是过年,四下里鞭炮声连成片,走在路上,偶尔有调皮的小孩子往马路中间扔“摔鞭”,清脆的响声把桑离吓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识地往向宁身边缩一缩,向宁牵紧她的手,微微笑:“小离你胆子这么小啊?”   话音未落,桑离眼尖地看见前方几个男孩子正准备点燃一串挂在树上的鞭炮,她“啊”地一声尖叫着躲到向宁身后。向宁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经“噼哩啪啦”地炸开了花,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也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顿时充满了浓郁的硫磺气息。   向宁回转身,看见桑离正低头、闭眼,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向宁笑着伸出手捂在桑离的两只手上,桑离手一暖,睁开眼看向宁,恰好看见他身后的夜空中徐徐绽开绚烂的烟火:明亮的紫色花朵在空中爆开,进而变成点点银色繁星,闪烁着坠落,那样美好的一瞬,桑离愣愣地看着,险些忘了呼吸。   那一刻,天地间只余烟火的光芒,闪烁着映照在桑离脸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流光溢彩,向宁就这样看着,一直看到心里去。   也是那一刻,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鞭炮的脆响屏蔽了周围一切的声音,冬天的寒风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烧的爱与疼惜,他低头,轻轻吻上眼前的女孩子。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5) 顷刻间,便有血液“轰”地一声冲上桑离的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瞪大眼,牙关紧闭,全身开始哆嗦。她的腿发软,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宁的手臂紧紧扶住她的腰。她身体后倾,幅度越来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从摇摇欲坠中拉回来。那一刻,桑离的意识已经模糊,可是却又明白地知道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是向宁那个神一样的塑像吗?还是长久以来“哥哥”的外壳?   然而,她也那么清楚地感受到:心底里奔涌而出的情绪,带着些激动,带着些委屈,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亲昵,马不停蹄,呼啸而来。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可是向宁一手扶住她,一手轻轻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来的刹那,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唇,那样柔软的,带着男孩子特有的微凉青涩的气息,连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进她的生命里……   那晚,桑离失眠了。   她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夜里,躲在碎花帘子后面,能听见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她瞪大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漆黑的夜里,她一闭眼就会想起向宁的唇,轻而软的触感,她从来不知道,男孩子的呼吸会有浅浅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烟火还要绚烂的光芒,他的手,紧紧托住她的腰,却也有轻微的颤抖。   她在黑夜里翻个身,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她把手伸进枕头下面,还能摸到脆脆的几张纸,那是向宁写给自己的信。   桑离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是有点激动,或许是有点害怕,或许是……   真是一言难尽。   向宁他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喜欢,是不是不会亲吻?如果亲吻了,是不是就代表喜欢?   他喜欢自己吗?如果喜欢,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亲吻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好乱啊!   桑离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度狠狠翻个身,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嘎”的响声。   “讨厌!还睡不睡了?!”帘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声,桑离这才想起屋子里并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吗?”田淼也重重地翻个身,嘟囔着睡去,桑离歪歪头,看看帘外属于田淼的方向,有点失神。   上高中后,田淼也面临中考,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桑离每天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通常会再学习一会儿才回家,到家时已经十点半,匆匆洗漱,睡觉,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去学校晨读……她的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七小时的睡觉时间。   在所有人眼里,桑离是早出晚归的乖学生,每天早晨第一个到校,晚上最后一个给班级锁门,这样的勤奋足以让她的成绩就算下滑都不至于被老师批评。而且,家长会上,老师偶尔还会夸她笨鸟先飞。   却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不过只是为了尽量减少和田淼碰面的时间。   捎带着,就连常青和桑悦诚,都已经很久没有和桑离说过话。   桑离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局外人:桑悦诚从桑离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说话,现在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常青给人家做后妈,对别人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自然有她的难处;田淼对桑离的敌视已经达到了就算见面也把她当空气的地步,偶尔的说话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开口比开口好多了……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6) 桑离在漆黑的夜里回想着向宁家的温馨,那么羡慕。   那样,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样一个家呢。如果向宁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可是向宁的妈妈会变成自己的妈妈吗?那就得两个人结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结婚……老天,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谁说向宁就愿意和你结婚啊?真不要脸……   桑离捂着脸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里想:向宁你喜欢我是不是?我也很喜欢你呢,可是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你喜欢我呢,那你到底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呢……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桑离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其实向宁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很早醒过来。他其实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忍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忍住呢?桑离还是个小女孩,自己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以及前途?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纳兰性德早就描述过: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说的是暗恋,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辗转犹豫的小心思,却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   说到底,谁都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那些纯洁真挚的感情,是多么宝贵的珍藏。而那样美好的滋味,随着彼此一天天的长大,这辈子,也是绝无仅有。   不过,令向宁意外的是,郭蕴华在教桑离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完全出乎向宁的意料。   暑假前,向宁往家里打电话,辗转又提到暑假给桑离上课的事。   郭蕴华想了想,直接建议:“要不就让她住咱家吧,一个小姑娘家的在这边连个亲戚也没有,自己住旅馆的话太不安全。”   向宁张大嘴没说话,似乎并不敢相信母亲居然可以如此开明。   郭蕴华听出儿子的怀疑,便笑:“怎么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宁急忙否认:“哪能啊,我知道我妈心眼最好了,可是妈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疑问。   郭蕴华笑笑,还没忘打趣自己的儿子:“那不是你引荐的人吗,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儿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的,向宁有点毛骨悚然,心想难道老妈发现什么了?   大约也是听出向宁的心虚,郭蕴华咳嗽一声,补充:“当然,桑离条件不错,也是个好苗子。”   向宁干笑两声,郭蕴华终于决定不再逗向宁,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真的,桑离的条件确实很好。声音好、乐感好,模样好,简直就是为唱歌而生。而且,单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接触的学生太多了,有很多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稍微接触就能知道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别看你妈不像你爸那样在官场里混,可这来来往往的人——势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虚荣的……你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艺术学院本来就比普通大学更像小社会,桑离那么干净的眼神,我也只能从来投考的高中生眼睛里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进来之后,起码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里也迟早要掺杂上别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向宁啊,我只希望,桑离这个女孩子,能始终如一。”   这份寄托太沉重,向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妈,谢谢你,我都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能乐见其成?”郭蕴华在电话那边笑:“我自己的儿子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点遗传嘛……”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7) 向宁终于也笑出声,那笑声里,满含着暖融融的感激。   相比于郭蕴华的开通而言,向宁遇到的最大阻碍实际上是桑悦诚——那年夏天,向宁费了好大口舌,才说服桑悦诚,把桑离带到省城学声乐。   当时向宁的解释是:艺术学院有很多毕业生毕业后就是去当老师了,而且艺术学院还有硕士学位授予点,如果学得好,将来可以考研,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风顺、一本正经的这番未来前景显然打动了桑悦诚。尽管他对艺术院校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可还是看在“大学教师”这个高雅职业的面子上,在反复思考后批准了桑离随向宁回省城,利用暑假进行学习。为了确保向宁身份的真实性,他还专门让南杨往向宁家打了电话,与郭蕴华进行了直接对话。   当时向宁背地里对南杨发牢骚:“估计在桑离她爸眼里,也就你还算是个良民。”   南杨笑得很得意:“知道我为什么学法律不?我天生就长了一张正义的脸。”   向宁同桑离一起吐。   不过向宁是很挫败: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也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啊,怎么到了桑离她爸眼里自己就那么不像好人呢?   看桑悦诚阴着脸质问向宁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的那个样子,活脱脱把他当成了人贩子。   不过好在,人贩子终于无罪释放。   七月中旬,桑离获准随向宁去省城,当晚住进向宁家。在此之前,郭蕴华已经将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白底浅紫色碎花的床单,温馨宜人。   所以,当桑离下了火车,一路随向宁乘出租车进了艺术学院大门,再拐三个弯进入教师寝室区,并终于进了向宁家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比自己家还要温暖的“家”的气息。   那种美好,直抵内心。   郭蕴华是个很会生活的女人。   彼时,向浩然已经任所在城市的市委书记,那是个距省城约六百公里远的城市,他工作很忙,便只能每个月回家一次。而向宁又在外地读大学,所以大多数时候,这个家里便只有郭蕴华一个人。虽然桑离住进向宁家的时候向宁适逢暑假,家里转来转去至少会有三个人,可是暑假总会结束,桑离很想问她平日里是否寂寞,可是因为不好意思,便一直没有问出口。   不过,桑离发现,一个人生活的郭蕴华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每天早晨,她固定在七点半起床,打扫卫生,给花浇水,给鱼喂食。花是茉莉、灯笼、扶桑,鱼是再好养不过的普通红鲤。她穿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和水里的鱼说说话。劳动过程中屋子里会回荡着施特劳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等人的曲子,偶尔还会有《步步高》或者《彩云追月》。这些曲子对桑离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偶尔常青也会演奏。但不同的是常青把音乐当技艺、当职业,而郭蕴华把音乐当爱好、当细节、当生活中的必需品。   八点半,郭蕴华会准时吃早饭。早饭很简单,燕麦粥、一个鸡蛋、一片火腿,有时候还会有一个苹果。郭蕴华说早餐不仅要能够提供身体所需要的能量,还能为皮肤减负。她不吃油炸食品,坚持喝牛奶或者蜂蜜水,从不间断。桑离在家时早餐本来很将就,现在被郭蕴华监督着每天保质保量吃早饭,就觉得幸福得有点奢侈,甚至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上午九点多,通常开始有学生上门。桑离发现他们大多是高三学生,偶尔也有几个读高二,像桑离这样的高一学生压根没有。对此向宁的解释是“我妈只负责拔高,不负责启蒙”,桑离听到了,怒斥其指桑骂槐。有学生来的时候桑离就在书房学习文化课,向宁自告奋勇做辅导老师。他一向是很耐心的老师,在他的辅导下,桑离的功课倒基本没有落下。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8) 中午十一点半,郭蕴华开始准备午餐。她的厨艺不错,因为早年在武汉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读书的缘故,会做不少南方菜。也常常比照菜谱做一些新菜,现在因为向宁和桑离都在家,更乐得把两人当试菜的小白鼠。好在味道大多*不离十,两人总会很努力地吃完,郭蕴华看有人捧场就很高兴。   午饭后会有午睡时间,桑离没有午睡的习惯,郭蕴华便强迫其午睡,理由是睡眠充足才能皮肤好、精神好。向宁在屋里听音乐、看书,看不过去了会站出来冒死进谏说“桑离皮肤挺好,不睡午觉也很好”,被郭蕴华直接撵回屋里去,反抗失败。时间长了,桑离也真的习惯了每天中午的一小时午睡,然后带着午睡后的神清气爽进入下午的学习中。   下午有时候是学演唱,有时候是学视唱练耳与乐理,有时候是学文化课。而晚上的时间向宁偶尔会带桑离去校门口外面的街上逛夜市。他习惯了牵着她的手,偶尔遇见熟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桑离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她总觉得“女朋友”这个概念对自己来说有些怪怪的,还是“妹妹”的概念来得更从容不迫一些。   总之,随郭蕴华学专业的那个暑假里,桑离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乐不思蜀”。   如果可以,她倒是真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远离自己那个冰冷的家,远离自己讨厌的一切。   越远越好。   其实,桑离不知道,在郭蕴华眼里,她是块璞玉,只欠雕琢。   这个评价很高,郭蕴华也只对向浩然说过。向浩然不懂音乐,但他对妻子的眼光有足够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顾不上的,所以他对妻子很歉疚,总是尽可能尊重她的想法与意见。见她喜欢桑离,再想想桑离还能朝夕陪伴她,让她不孤独,便应允了郭蕴华的提议,让桑离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儿子对桑离的好感,不过也只是抽时间和向宁进行了一场并不怎么正式的谈话。那次还是因为他回家休周末,向宁提议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向宁:“桑离是南杨的妹妹?”   向宁答:“邻居。”   “噢,”向浩然点点头:“她打算考艺术学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一会才说:“小姑娘还小啊。”   向宁看看父亲,没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儿子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觉前问郭蕴华:“依你看,凭桑离的天赋,将来可以走多远?”   郭蕴华想了想,答:“不好说,不过天赋极佳。”   “哦,将来会走出去?”向浩然问。   郭蕴华笑了:“真是难得,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哪家的孩子,连你儿子考大学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发现,咱们儿子好像来真的了。”   郭蕴华更吃惊了:“以前从来没见你关心你儿子的感情问题啊?”   向浩然如实答:“那是因为你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过。”   郭蕴华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没看白天,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你儿子给桑离辅导文化课,门没关严实,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儿子看桑离的那个目光,那叫一个情深意重!哎向浩然,咱们年轻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这么看过我啊?”   向浩然愣一下,问:“没有吗?那我看你的时候什么样子?”   郭蕴华皱眉头:“你?你每次都是很严肃地对我说‘郭蕴华同志,你好’。”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9) 向浩然笑:“我有那么严肃吗?我记得我当时是微笑的啊。”   她抱怨:“微笑?快算了吧,也就我不跟你计较,不然就你这种傻子谁要啊!你还记得吧,谈恋爱的时候你骑自行车带我去看黄河,那车子是二八牌的,那么高,你在前面骑,让我从后面跳上去。结果我还没跳上去你就骑车跑了,把我气的!我当时就想,我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要过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后车座上!”   向浩然苦笑,知道又要进入到翻旧帐的环节,急忙承认错误:“对对,我错了,我快到黄河边了才发现你没上来,我就回去找,天都快黑了,发现一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哭。”   郭蕴华笑着拍向浩然一下:“谁哭了,我那是被沙迷了眼。”   然后顾自感慨:“真快啊,咱们的儿子都要谈恋爱了。”   向浩然沉默一会,才说:“依我看,桑离只要能力具备,很可能要走得远远的。”   “会吗?”郭蕴华迟疑。   向浩然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考学而学艺术,这样的人往往走不远,因为他们要的无非是个学历。可是如果照你说的,她是真的喜欢,那她应该会很努力,然后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机会,越走越远。”   郭蕴华轻轻叹口气:“作为一个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人头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为了向宁,我倒宁愿她天资平平,毕业当个老师,过安稳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别想了,远不远的咱说了也不算。咱们尽心教,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再说向宁也才大一,将来的事还都很难说呢。”   暗夜里,郭蕴华没有说话。   一个暑假就这样匆匆过去,桑离的专业学习进步很大,向宁的文化课辅导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许是因为被父亲提点过的缘故,向宁越发重视桑离的文化课学习,唯恐桑离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而无法考进大学,因为那将对他们的未来造成更大的阻碍。于是他每天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桑离学习,还给她补充不少课外的题目。   不过,向宁很喜欢辅导桑离做功课的另外一个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这个时候的桑离,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爱。   晚上,吃过晚饭后,郭蕴华在自己屋里看书、听音乐,向宁就在书房辅导桑离做功课。温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她旁边,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见她皎洁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面前的辅导卷子一边咬圆珠笔的末端。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题目,嘴里的牙齿却一刻不闲地咬着笔,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却连眨都不眨。看了一会儿,向宁都替她觉得累牙。   终于,在桑离再一次咬笔头的时候,向宁忍无可忍,伸手把笔夺过来,说:“小离你这是什么习惯啊?这笔招你惹你了?”   桑离看看圆珠笔,再看看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习惯了。”   向宁凑近了看看笔上的牙印,心有余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离你属什么的?”   桑离翻个白眼:“反正不属狗。”   向宁笑了,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向宁的笑容那么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离发愣的表情,向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却意外地看见回过神来的桑离脸红了。向宁很纳闷,问桑离:“你脸红什么?”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辅导书,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她心跳得厉害,她都没法告诉向宁,她想的是寒假里漫天烟火的背景下,他的那个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10) 啊啊啊啊啊好不知羞耻啊——桑离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可是越骂心思就飞得越远,她的脸就越红。向宁看得莫名其妙,就凑近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不发烧啊。”   桑离猛地往后一撤,却意外地撞进了刚刚站起身准备开空调的向宁怀里。闷热的八月,女孩子柔软的身体撞上来的一刹那,向宁也愣住了,然后莫名就有些脸红。   他低头,下意识地抱住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气,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头被扳过身来。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前,目光闪躲,带一些紧张的僵硬。   向宁心里一动,收紧一下手臂,桑离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软软的、轻轻的,在他颈边的位置起伏。向宁的手臂渐渐收紧,渐渐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桑离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腰。她从他怀里仰起头,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宁眼睛里,向宁的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却害他把本来想掩盖到两年后的心思昭告于她面前,同一种错误不可以犯两次吧,会影响她的学习的……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怀里的女孩子已经垫起脚,飞快地啄上他的脸颊。向宁一僵,蓦然间就有热气冲上头顶,他低头紧紧箍住眼前的小女孩,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个夜晚,寒冷冬日里的刹那,炙热的情感窜过四肢百骸,犹如火山熔岩一般,喷薄而出!   他的手紧紧围在女孩子的腰际,他甚至能感觉到纯棉的裙子下面桑离皮肤的温度。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究竟是桑离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些慌乱,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进去,只想低下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吻上桑离的刹那,他看见女孩子飞快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嗫嚅着叫他:“向宁哥哥……”   “啪啦”一声,满腔的勇气就碎了一地!   向宁——哥哥?   热情与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向宁苦笑着微微松开手,看看桑离,过了好久才晓得问:“什么事?”   她却还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卷着他的T恤衫领子,声如蚊蝇:“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脸就变成涨红的一片。   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看得她的脸越发红了。他终于叹口气,再次收紧手臂,紧紧把桑离拥在怀里。他轻轻吻上女孩子的额头、眼角、脸颊、唇边……他在她耳边回答:“喜欢,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唇,狠狠点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身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满足——十六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血液,在那青春勃发的身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强大的意念克制。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11)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欲望——尽管你明知道,欲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   一周后,暑假终于结束。向宁开学,桑离也乘火车离开省城,回校上课。新学期开始,她被编到文科普通班,学习间隙,她还是持之以恒地给向宁写信:向宁哥哥,你知道吗,我们的新班主任以前教过你数学,她总是会提起你,呵呵,偶尔还会提起南杨哥。她每次说起你的时候,都会提你在作业本上用四种方法解一道题的英雄事迹,说你思路开阔、勤奋好学。她还说以后要找你们来给我们做报告,你会来吗?你一定要来啊……   这样写的时候,桑离怀着一种单纯的期待,似乎也是女孩子小小的虚荣心。似乎特别希望有朝一日向宁站在讲台上,接受同学们羡慕崇拜的张望。而她那时候就可以在心里非常得意地想:这么多人喜欢这样优秀的向宁,可是,他只喜欢我。   可是,桑离没想到的是,元旦后不久,就在她内心里抱怨着向宁没有按时给她回信的时候,某节自习课上,她吃惊地发现,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的那个挺拔帅气的身影,不是向宁是谁?   那一刻,桑离惊讶地张大嘴巴,而她惊讶的表情也在第一时间内落进向宁眼里,从而导致向宁的笑容越发温暖好看!   桑离呆呆地听班主任介绍:“同学们,这就是我说过的向宁同学,高考英语149分,数学136分。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介绍一下学习经验,大家欢迎!”   教室里顿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桑离偷偷看看四周,发现女孩子们的眼睛亮亮的,甚至都能听见隔壁的女生悄悄对前面座位的女生说“好帅啊好帅啊”之类的话,桑离忍不住想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讲台上的向宁,看见他穿着烟灰色的高领毛衣,看上去那么儒雅又明朗。他说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声音那么好听。他讲话的条理性很强:首先、其次、再次;第一、第二、第三……   那天,桑离刚好坐在正对讲台第三排的位置,她悄悄挺直了腰,用浅浅的微笑迎接向宁看似不经意的注视。向宁大概讲了二十分钟学习经验,然后就开始介绍大学生活。他讲德语系学生自己举办的音乐节、冷餐会、模拟新闻发布会,他提及一些师兄师姐在哪些重要的外交活动、国际会议中做同传,其中有一些会议还上过高考《时事政治手册》……那么多丰富的大学片断,很快就让台下那些桎梏在高考中昏头胀脑的孩子们听得热血沸腾!   看见同学们如此投入而艳羡的表情,桑离偷偷低下头笑了。向宁看见桑离唇角上翘,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不过他不动声色,还是继续往下讲。整个演讲大约持续了四十分钟,之后开始自由提问,问题五花八门。   第一个问题:德国最好吃的零食是什么?   向宁想了想,笑着看看台下:“这个问题可能是女孩子问的吧?我不喜欢吃零食,但据我们班的女生说,德国的巧克力和橡皮熊都相当不错。”   第二个问题:师兄你高中时会不会犯困?如果困了怎么办?   向宁又笑了:“坦白说我不常犯困,因为我学习效率比较高,所以可以保证充足的睡眠。我并不觉得盲目熬夜一定就能提高成绩,如果你一边熬夜一边打盹,那学习效率一定很低。”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12) 第三个问题:师兄你有女朋友吗?   问题刚一公布,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不知道是谁问的问题,但都很兴奋。看着台下的一锅粥,站在一边的班主任开始瞪眼:“谁问的这个问题?你们就不能打听点和学习有关的?”   可是台下学生已经群情激昂,万分期待地看着台上正无奈地笑着的向宁,有前排的女生开始七嘴八舌:“说说啊,师兄说说嘛。”   向宁笑着摇摇头,清清嗓子,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他看着那些好奇而善良的眼睛,孩子们的脸上露出兴致勃勃地神采。他看看桑离,看见她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心里暗暗骂一句这个小丫头——若不是因为她的那封信,他何必答应班主任的邀约?   想了想,向宁微笑着看台下,目光均匀地扫过目光炯炯的女生们,声音温和地答:“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啊——台下响起一片好奇与失望交杂的感叹声,向宁微笑着看向桑离的方向,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似乎能看见她微微红了的脸。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向宁微笑着道别,在大家如雷的掌声中退场。据说班主任那晚要请向宁吃饭,所以桑离不无遗憾地看着向宁的背影从走廊那头消失。晚饭后开始上晚自习,大家从下午的兴奋中走出来,照旧还是安分地做各自的习题。可是桑离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向宁的样子,她一抬头,就仿佛看见空空的讲台上有向宁的影子。不过想着想着就会顺势想起他的那句“我也在等”,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决定彼此未来的高考,想到这里,她就赶忙收敛心志,把自己扔到浩如烟海的习题里。   下晚自习时她照例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是冬天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想:不知道向宁吃完晚饭没有?他现在在家吗?哼,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过去,桑离心里一惊,刚要尖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小离你的手套呢?”   桑离回头,路灯下向宁正笑笑地看着她,她“啊”地大叫一声,想都没想就扑进向宁怀里。向宁呵呵地笑出声,伸手抱住桑离:“不冷吗?”   桑离点点头:“手套忘在教室里了。”   向宁无奈地拍拍桑离的额头:“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右手的手套递给桑离:“戴你右手上。”   桑离看看手套,很纳闷:“那左手怎么办?”   向宁轻轻笑了,他把手套仔细套到桑离手上,然后再用自己的右手握紧桑离的左手,揣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再看看桑离:“这样不就可以了?”   桑离开心地攥紧向宁的手,又伸直了右手的五根手指摆一摆,看自己的手在向宁大大的手套里晃来晃去的样子,越看越开心。她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很轻快,还一蹦一跳。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向宁不得不拽紧眼前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头,嘱咐她:“别跳,路滑。”   话音未落,桑离已经“啊”地一声尖叫着滑出去,向宁一急,还没等出手,已经被桑离拽得滑倒在地。   “砰”的一声,两人落地的刹那,溅起残雪无数。待向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桑离和自己的身上都已经沾满了雪。   向宁看看自己满身雪渣的样子,不禁失笑。桑离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向宁背后白乎乎的一大片,笑着指他:“哥,你后背上好像背了一个白色的乌龟壳。” 此情待共谁人晓 PartB(13) 向宁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比喻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桑离背后轻轻拍打那些雪花。桑离由着他拍,心里却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摔倒了,会有爸爸妈妈疼爱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   而这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桑离的眼眶又有些发酸了,她掩饰似的低下头,却看见他呼出的白汽在自己面前漾成暖融融的一小团。她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温和,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气息带着薄荷草一样的香气,弥漫在冬天的夜晚里。   那天晚上,桑离再次失眠了。   帘子后面,她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隐约还能听到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向宁的微笑、向宁的声音,还有向宁说“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她又记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说的话,他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样就可以每天都唱歌,不用学你讨厌的数学。到那时我也大四实习了,我会回省城实习,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到”……   沉沉暗夜里,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也是个很幸福的人——为了唱歌,她必须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和向宁在一起——她的人生目标就等于人生幸福,而获取幸福的同时,目标就已经被实现!   黑暗中,桑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力量:未来充满诱惑,她必须往前走,拼尽所有气力,去换这个未来。   她必须考上大学!   可是——如果考不上,会怎样?   寒气四溢中,她悲哀地想到: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想象出来的那些幸福的美景,也将离自己远去……所以,必须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会有出路……   就这样,那天晚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认知,令桑离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惶恐而焦虑。   那也是桑离第一次在理想之外用沉重的现实给自己加压,因为这个原因,她更加早出晚归。不过还好,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明显:一是桑离的期末考试成绩虽然算不上多高,但足以达到音乐类高考分数线;二是她越发见不到田淼,所以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怎么说过话,貌似越发相安无事。   高二那年的暑假,桑离再次奔赴省城随郭蕴华学专业。很巧的是,这一次向宁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没有回家放暑假,而南杨却因为要考研而留校参加辅导班,也没有回家。于是,这一次的省城之旅,在专业学习之外,就变成南杨和桑离的朝夕相处。   桑离第一次随南杨去参观师范大学男生寝室的时候,走在路上,回头率就已经高达150%——之所以有零头,是因为每两个男生里,还有一个会回头看两次。   桑离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反正在朝华已经习惯了各种指指点点,师范大学里这种明显带有欣赏的目光对桑离来说简直就是太普通、太温暖了。她乐得腻在南杨身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叽叽喳喳:“哥,那个雕塑是什么意思;哥,那个姐姐吃的是什么;哥,怎么放假学校里还有这么多人啊,我看艺术学院里面都快没人了;哥……”   那一声声的“哥”,叫得南杨心里甜滋滋的。尤其是当熟识的同学朋友在看见桑离后都一定要好奇地过来打个招呼的时候,他一边欣赏着别人*的眼神一边很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妹妹”,内心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现在想来,南杨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在年少的时候他一直把桑离当自己的“妹妹”,所以当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亲情实际上也是一种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年暑假过后桑离没有回校,因为她已经正式以一个高三艺术考生的身份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朝华的课早就请了假,桑离还是住在郭蕴华家,日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缝插针地补习文化课。在这个过程中,南杨取代向宁成为了专职辅导老师,可是桑离不忍心耽误他复习考研的宝贵时间,便尽可能地自学。郭蕴华家也因为各式各样学生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乱,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毛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压根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水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高考加三十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高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四十五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春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1)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欧阳修?《南歌子》   (A)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守在家里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学生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把电脑键盘敲得啪啪响,桑离问:“你干嘛呢?”   “刚才正看一篇让我很有感触的小说呢,看完了得留言啊,我是个有良知的读者,从来不看霸王文。”顾小影答得理所当然的。   桑离早就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计较她的用心不专,不过突然想起来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好死不死的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啊?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两千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十五块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一万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足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性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2)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目前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钱如流水,”桑离劝她,“总得攒点钱生孩子吧?”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嘛?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吗?”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嘛?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儿,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吗?”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补充:“噢,对了,听说还有‘曲水流觞亭’之类的景致啊!你说这造价得多高,怪不得房间少、房费高呢。我们当时还奇怪呢,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风雅,喜欢住文人园林一样的旅馆也就罢了,咱们这里有这个消费水平吗?虽然也算是省会城市,不过还是要差太多了吧?怎么了,你那里也开了一家?”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3)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吗?”桑离问。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吗?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吗……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吗?”   “穆忻?没有。你说她一个学设计的,专业水平也不低,干嘛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还要到穷乡僻壤下放锻炼,现在好了,彻底与世隔绝了,”顾小影叹口气,“不过,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见蔡湘,签名天天变,看得出来挺忙,因为截至昨天她的签名已经正式变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离想想蔡湘那张圆脸,忍不住笑出来:“媒体确实不好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抱怨过靠创意谋生活的代价就是‘头发早早掉光,小命早早报销’。”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亲爱的,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这人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喜欢你送的那只HELLO KITTY,”桑离云淡风轻地叙述,而后用征询的口气问,“我可以把那只猫送给她吗?”   “送给你了当然就是你说了算,”顾小影不耐烦,反倒对另一条信息很好奇,“怎么还有女儿?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兜兜转转那么久,谁能想到你最后还是要嫁给人家。”桑离笑顾小影。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吗。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吗?”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亲爱的,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4)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不过,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吗?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专门做过动漫产业研究,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都是我的策划。”   “真的?”桑离赞叹一下:“学以致用啊!”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 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 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他地方。   桑离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5)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干净,可是干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息。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身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尔还抽抽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乱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身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身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水渍。   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干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水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水注入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6)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藏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欢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根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色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吗?”   她太直白,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六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几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欢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入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足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   马煜的故事,开端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少年青涩的初恋,对方是同年级的女生,在十九岁这样的年纪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个女孩子,后来很多次出现在马煜的梦里。不能算是很漂亮,却永远都是笑着的。马煜记她的笑容,似乎不由自主就要记一辈子。   那时候,这个每天都有灿烂笑容的女孩子和马煜一样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每周都会一起去学生会开例会。校学生会很大,人很多,马煜大一,很多人都还没认全。不过他俩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开会时喜欢选最后一排坐。选最后一排的原因是女孩子喜欢趁讲台上的主席不注意时就往嘴巴里扔一颗开心果,而马煜喜欢在开会时看报纸,看完就把报纸折几折,顺手扔给坐在靠窗位置的体育部副部长。   有一段时间,马煜逢开会就能听到“喀嚓喀嚓”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教室里有老鼠,四下里环顾过多次,甚至还猫腰在桌子下面搜寻过一圈,可是总没找到发声源。   直到某一天,嚼开心果的女孩子乐极生悲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当时学生会主席正在布置校园文化节的具体事宜,结果全教室的人都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子横空出世的惨叫——“哎呀”!   主席惊讶地四处看,并率领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到教室后方,只见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呈现无比怪异的姿势:女孩子捂着嘴巴眼含热泪,隔几个座位的男孩子身体微倾向女孩的方向,手握半拳停在空中——真是怎么想怎么暧昧的姿势啊!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7) 教室里顿时响起零零落落的嬉笑声,主席的脸也有点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大三的学生,想了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咳嗽一声道:“请大家专心开会,其他事情散会后再做。”   听了这句话,女孩子还瞪着满是泪光的眼睛不知所措,马煜却腾地一下红了脸。   会议继续进行,间歇还有人好奇地往教室后方张望,一律被马煜瞪回去。瞪完了他扭头,看见女孩子正伏在桌上不住地哈气,偶尔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马煜想想刚才让人欲哭无泪的尴尬,忍不住苦笑。   也是那天,马煜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教学楼里本没有老鼠,吃零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很多假老鼠;第二,永远不要在女孩子吃东西的时候越过她的方向伸手扔报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出吸引众人目光的“哎呀”声。   于是,那天散会后,马煜就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追赶上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喂,你害死我了。”   女孩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咬到舌头关你什么事啊?”   马煜看见她那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就来气:“关我什么事?你没见大家都以为我非礼你?”   女孩子很有兴致地看看马煜,说:“谁非礼谁啊?就凭你?”   马煜目瞪口呆——这,这,这还是民风淳朴的礼仪之邦不?   那是九十年代中叶,长得很帅却很单纯的男生马煜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给震撼了,因为她下面说的那句话是:“马煜,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让非礼合法化?”   那天,偌大校园中,马煜记得自己只能惊恐地瞪大眼。   苍天啊马煜你这十九年白活了   你,你,你居然让一个女孩子给调戏了?   那是四月,丁香花开了,香气四溢。朗朗乾坤,马煜看着面前女孩子鬼灵精怪的眼睛,痛不欲生。   那天,马煜还弄明白了第三件事:喜欢吃零食的假老鼠名叫艾宁宁,外语学院英语系大一学生,学生会外联部干事,性格开朗——这个,马煜深有体会。   马煜问艾宁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艾宁宁又笑了:“谁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你参加学生会竞选那天多少女生都来给你投票,你怎么一点都不感恩呢?”   马煜莫名其妙:“真的假的?”   艾宁宁捂着自己胸口做痛苦状:“你真是太没有人性了,枉我把我那票也投给你了。”   马煜不吭声了,开始后悔和艾宁宁说话,转身快步走起路来。   艾宁宁在后面喊:“慢点走,慢点走,步子迈那么大干什么?”   马煜回头看看艾宁宁,纳闷:“我要回寝室,你去哪里?”   艾宁宁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说你,马煜,你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和女士一起走路,好歹也要考虑对方的步幅,你这么大的步子,对方如果穿裙子,多尴尬啊,难道能让人家一路小跑跟着你?”   马煜看看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视线上移,再看看她正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可以选择不要跟着我。”   艾宁宁笑了:“那哪儿行啊,我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管理学院最帅的男生,怎么着也得显摆一下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女生寝室楼楼下,马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艾宁宁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冲楼上喊:“402!402!402!”   马煜愣在原地,只见楼上一个女生从四楼东头的一间寝室里探出头来,往这边看一下,一愣,使劲往外伸伸脑袋,然后缩回去,两秒钟后,那个窗户里就伸出六个脑袋来!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8) 一股寒气,自马煜脚底开始缓缓地往上冒。   就这样,学生会学习部干事马煜在外联部干事艾宁宁的半胁迫中开始了自己的初恋。后来回想起来,马煜才发现:其实那时候他是喜欢艾宁宁的,喜欢她的口无遮拦,喜欢她的笑脸嫣然。作为一个从小到大的模范生,他规矩惯了,而艾宁宁就是那道可以打破这段死板青春的阳光,温暖明媚。   他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甚至偶尔还有些庆幸——假使没有艾宁宁,假使要凭他自己在校园里找个女朋友,对于循规蹈矩又性格内向的他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所以,从决定了要和艾宁宁谈恋爱的那天起,马煜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宠她:经管学院离食堂近,便每天给艾宁宁买好饭坐在那里等;学习部工作少,便时常义务帮外联部加班加点地干活;每天早晨学校要出操,他会早起十分钟给睡懒觉的艾宁宁打热水,做叫早的活闹钟……   到最后,连艾宁宁同寝室的女孩子们都瞠目结舌地问艾宁宁:这个“二十四孝”的马煜,是那个传说中眼睛长在头顶上、号称管理学院第一帅哥的马煜吗?   每到听见这样的疑问,艾宁宁都笑得跟掉进蜜罐里似的,回答所有人的质疑一律只有一句话:这充分说明,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是啊,艾宁宁就是胆子大,倒追男生都能追出一个“二十四孝”来,夫复何求?   那三年,是他们彼此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故事还是面临转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们恋爱整三年的头上,马煜考取德国政府奖学金,得到了赴德公费留学的宝贵机会。艾宁宁顺利通过一所高校英语教学部的面试,将留在那个城市,成为一名大学英语教师。他们的轨迹到这里就开始画出分别的弧线,可是艾宁宁没有哭——马煜到现在都记得,分别的前一天,艾宁宁笑得多么灿烂。   她仰着头,眉眼含笑:“马煜,我等你,不就是读个研究生吗,我艾宁宁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学习,学成回来报效祖国。如果有机会,记得就地颠覆资本主义。”   她义正词严地拿出送他的临别礼物:一个装有艾宁宁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护发素,一面中国国旗。   她解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样子,我会去德国毁你的容;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很好闻吗,我用蜂花护发素,送给你一瓶,要记得我的长头发还有香香的味道;这面国旗你说不定能用得着,闲着没事记得弘扬中华文化……”   马煜早就习惯了艾宁宁的匪夷所思,没有表示惊讶,而是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回来,两年,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两年过去,他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年,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然后进一间大公司,说是要积累经验……他的承诺时常在越洋电话里重复,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承诺渐渐变得多么没有力量。   艾宁宁的清脆笑声,渐渐变成强颜欢笑,再后来,她不笑了,她说: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她还说:对不起,我的爱都耗尽了,现在,就算你回来,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马煜辗转听老同学说艾宁宁要结婚了,丈夫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对她很好。   得知这个消息那天,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厉害。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枕边那个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师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国人,德语名字Shania,她爱了他很久,可是他总是不肯接受。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A(9) 马煜自认是个负责的男人,他就这样开始了和舒妍的爱情,三个月后她发现怀孕,他便与她结婚。他不爱她,可是他会对她很好,对他们的孩子很好。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四年,在他们的女儿YOYO快要满四岁这年,他们离婚。因为舒妍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梦回,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连最情不自禁的时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玛——艾宁宁和马煜。这是马煜为艾宁宁取的德语名字,艾宁宁很喜欢,规定马煜每天都要这样称呼她。久而久之,马煜就习惯了在电话那边一遍遍的唤:Emma、Emma、Emma……   渐渐,这个名字变成一个口头禅,习惯得就好像放在嘴边的一个感叹词,稍稍动情便会脱口而出。   所以,那个有着艾宁宁的城市从此成为马煜的禁忌。他从来都不回去,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些旧日的景致,害怕那些熟识的人,害怕听见任何一点与艾宁宁有关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软弱而废物的一个人。也或许,只在这段爱情面前,马煜弄丢了自己全部的冷静、理智、自信、矜持……   电水壶发出蜂鸣声,桑离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保温瓶里。长久以来,她还是喜欢用烧开的热水冲茶,而不喜欢桶装矿泉水。   她终于记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艾宁宁”这个名字——她读大学一年级那年,这个连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大家好,我叫艾宁宁,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大家的公共外语课老师。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可以吃东西,可以喝饮料,出门不需要举手,随时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驳我的观点。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我的课堂上,无论你说什么,都请用英语。”   桑离一边回忆,一边有点机械地往茶壶里灌水,直到灌满了溢出来,烫到手,她才“呀”一声扯回自己的理智。马煜急忙从客厅走到厨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热水,一把拉过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然后问她有没有药膏,又找出来一点点细致地帮她涂抹。   他一边涂一边笑她:“桑离你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长还真是个奇迹。”   桑离看着他,他蹲在她面前涂药膏,他的头离她那么近,头发乌黑,呼吸间都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桑离突然想到,马煜一定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他的同学、艾宁宁的同学,可能都没有把故事的后半段告诉过他。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全身有些发冷。   可是,眼眶却又湿湿的,发烫。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马煜说,他爱过的艾宁宁有着怎样讨人喜欢的外表与内心,大学里公共英语课只设两年,艺术学院的学生也极不重视英语,可是因为艾宁宁,那一年音乐、戏剧、美术系的学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积通过大学英语二级考试——虽然和其他学校相比仍然很逊,可是在当时政策下,这足以让艺术院校的毕业生顺利拿到学位证。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虽然执教时间不到六年,却赢得了很多学生的爱戴。她离开的时候,许多学生从外地赶来,只为给她献一束花。   据顾小影后来形容:那是一场肃穆而又深情的追悼会,那个躺在花丛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却神态安详。   艾宁宁,在马煜回国前不久,死于淋巴癌。   关于这些,还是不要告诉马煜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来。灼热的液体滑落在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头看桑离,问:“很疼吗?”   桑离摇摇头,她怔怔地看着马煜,也似乎透过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见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祸福。她从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发现涂了药膏后似乎真的减缓了疼痛。   她用胳膊轻轻环住马煜的脖子,她靠近他,低声说:“马煜,你信不信,艾宁宁她会很幸福?”   马煜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他低下头,俄而又抬起来,缓缓道:“我信。”   桑离笑了。她轻轻伏在马煜肩膀上,并不紧密的拥抱,隔一点空隙,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她在他耳边说:“多巧,你爱的人叫艾宁宁,我爱的人叫向宁,姓虽不同,名却相同。”   一行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桑离闭上眼,似乎能够看到昔日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已经好像小人鱼的泡沫一样,碎在记忆的海底。她低声哭泣着,好像要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泪水都哭出来,而马煜不说话,只是揽住他,轻轻拍她的背,温柔得就好像适才她哄YOYO的那样。   桑离终于在马煜的怀抱中渐渐变得心安。   她抽噎着发现,马煜身上有种干净的气息,就像向宁一样。   可是,向宁你不肯陪我了。   尽管,我还清楚地记得大学时代的那些痕迹:开学那天晚上的茉莉花海、无数个想你的夜晚里皎洁的月光、化妆舞会上十二点钟响之后你轻轻印在我额头上的一个吻……   我是带着这些记忆长大的,你知道吗?   因为拥有这些记忆的缘故,我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少女时代有多么辛苦。   哪怕没有妈妈,哪怕被人骂,哪怕被爸爸打——对我来说,这些不过只是一种经历,会记住,但不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痛感。   只有你,只有我想起你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不是没有尝过幸福的滋味,而是你曾经很幸福,可是后来,幸福不见了……   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1) 幸福正式以“爱情”的名义开始的那天,是桑离大学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向宁带她报到,带她去领生活用品。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卓尔不群的男孩子和漂亮脱俗的女孩子,这样的组合在哪怕是见多了帅哥美女的艺术学院里,也依然是一道风景。   向宁对女孩子们来来往往的好奇目光视若无睹,桑离则是用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涩,不再脸红。她其实知道向宁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扬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长大后会觉得这是幼稚的行为,可是天晓得,那时候,这样的幼稚曾令我们多么幸福。   也是那天傍晚,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后,向宁便与桑离一边聊天一边绕着小小的艺术学院散步,一圈又一圈。   其实,艺术学院的校园真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因为太小了。   两栋教学楼、一栋琴房楼、几间练功房,然后就是学生宿舍楼和教师公寓楼。校园内是单行道,进校门右拐,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待你沿这条道路依次参观完以上楼宇之后,你会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转回到校门口——顾小影曾经形容说“这哪是大学校园啊,还不如一个高中大”,其实不算刻薄,反倒很贴切。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艺术学院的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情侣并不多。到晚上时,桑离和向宁并肩走在夜幕四垂的宁静校园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甚至都会造成一种错觉:觉得这是在海边,是在桑离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里,是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人走过,也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   然而,向宁对这个校园毕竟是比桑离熟悉得多。也不记得是绕到第多少圈的时候,恰好走到教师公寓楼的西侧,向宁突然拽紧桑离的胳膊,闪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篱笆门里去。下一秒,桑离愕然地看着四周青葱的灌木、高高的树,问向宁:“这是哪里?”   向宁笑笑的:“这是我小时候用来躲我妈的地方。”   他比个手势:“这边走,我带你去看好看的。”   桑离的好奇心顿时膨胀起来,当即跟在他身后往灌木丛深处走。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地上有几个大大的花盆,向宁绕过花盆,继续沿窄窄的砖石小径往里走。桑离打量一下周围,发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空气中也漫溢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芳香。桑离深吸一口气,抬头,却恰好看见四周黑黢黢的树影,有些害怕,便下意识地攥住了向宁的手。   向宁回头,微笑地看看桑离,反手握紧她,往前走几步,直到越过一片貌似苏铁的植物才停下,而后指着面前一片蔚为壮观的花盆对桑离说:“看!”   桑离越过向宁的身侧,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茉莉花!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来,带来茉莉花清新淡雅的香,桑离整个看呆了。   过了好久,才晓得问向宁:“天啊,从哪弄来这么多茉莉花的啊?”   向宁伸出手把桑离揽进怀里,告诉她:“这是学校的花圃,从外面看貌不惊人又很泥泞,所以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我也是偶然一次误闯进来,才认识了这里的花匠丁爷爷。丁爷爷的老伴生前最喜欢茉莉花,所以他俩就在这里一起种了很多茉莉。”   他指着面前的几盆茉莉花:“这些都是双瓣茉莉,一般在晚上八点到九点开放,是生命力很强,也很适合栽培的花。丁爷爷的老伴在世的时候,常常会自己做茉莉花茶,我那时候还小,总喜欢在一边看。看得入神了就忘了吃饭,我妈找不到我就会着急,她还为这事打过我呢,可是我还是没告诉她我在花圃里。一直到现在,我妈都不知道我喜欢来这里。”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2) 他伸手摘一朵茉莉花递给桑离,微笑地看着她问:“好闻吗?”   桑离惊喜的点点头,月光下,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孩子手里托一朵茉莉花,眼睛亮亮的,像天使一样纯洁美好。她的笑容流光溢彩,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在初秋仍然带一点闷热的风里正正撞上向宁的心脏!   向宁微微一愣。   也不过是一瞬间,那些压抑了那么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呼啸而来!向宁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她光洁的额头、她含笑的眼角、她浅浅的酒窝、她柔软的唇,一路向下,还有她修长的脖子、清晰的锁骨,她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弹性,好像温润的白瓷……   他的呼吸渐渐变的急促,掌心滚烫,他能感受到桑离轻微的颤抖,她紧紧搂住他的腰,第一次这样叫他:向宁、向宁……   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女孩带一些恐惧与紧张的目光里盛满了故作勇敢的光芒,她唇角的笑容因为羞涩而变得僵硬,然而仍旧努力绽开着,像九月初夜晚里的茉莉花,洋溢着清淡的娇羞。他吻她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两人的皮肤贴在一起时那些细细的汗水。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轻轻解开女孩子胸前细小简单的白色衣扣,微凉的风拂上胸口的刹那,桑离猛地一震,惶惶然睁开眼睛,手里紧紧攥住他腰际的衣裳。   当她的手指隔着衣衫轻触上他身体的刹那,向宁猛地吸口气,抬头,却蓦地撞上女孩子带一些悸动与忐忑的目光。也是那一刻,他甚至还从桑离的瞳孔中看见自己隐约的映像!   朗朗星空下,所有那些紧张与欢悦就这样如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向了向宁的心脏,指使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却又辗转缠绵地吻上去……   那天,他在桑离胸前细致柔软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浅浅淡淡、若隐若现的蝴蝶样印记。当他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小的暗红色蝴蝶随女孩子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时候,他终于承认,他对桑离的渴望,远比自己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可是,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他与她的极限。他不可以再纵容自己下去,因为他深知:欲望这东西,就好像艳红色曼陀罗花一样,妖冶、诱惑,却充满致命的威胁。   他不能伤害她,她还那么小,那么美好。   桑离——她是他心里的娃娃。   那一晚,荡漾着茉莉花芬芳的回忆,是桑离和向宁共同的秘密。   是甜蜜温存的回忆,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样的甜蜜,很容易就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变得粗心——在桑离给南杨打电话汇报自己与向宁关系的改变时,她甚至都没有想到南杨为什么会情绪低落。   她只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有些犹豫也有些喜悦地告诉他:“哥,我有男朋友了。”   南杨当时正在寝室里挥汗如雨地应付南方城市潮湿空气下的“秋老虎”,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长久以来习惯了的“兄长+父亲”角色很快让他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小离你才多大啊,刚上大学就谈恋爱?你们学校还教不教人点好儿啊!向宁他妈不是你老师吗,也不管管你?”   语气中含一些焦急,也含一些生气,桑离被吼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会儿才晓得说:“又不是坏人……”   “坏?你知道什么是坏吗?”南杨很愤怒,“你现在这么小,哪里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你看着好的就真好吗?你别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3) “是……向宁……”桑离嗫嚅着,终于说出口。   “谁?”南杨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宁。”桑离声音大一点,清楚地重复一遍。   南杨沉默了。   桑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大概过了很久,才听见南杨叹口气:“向宁这小子太不像话,什么都兜着不说。我也不多嘱咐你,向宁有分寸,你自己别影响学习就行。”   桑离微微笑:“哥,你比我爸还像是我爸。”   南杨没有说话。   桑离不知道,那晚南杨辗转反侧,半夜里终于放弃这种烙煎饼一样的催眠方式,起身去阳台上抽烟。他没有烟瘾,可今天晚上莫名就是想抽烟。   一点荧荧的红色亮光在阳台上明灭闪烁,他抬起头,却发现凌晨两点的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他似乎还记得,桑离小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沙滩上看星星:海滨小城的空气能见度很高,仰头能看见群星璀璨,他们还没学过星空图,只能凭感觉给一簇簇的星星起名字:喜鹊星、兔子星、冰淇淋星……   后来读了高中,学了《九月星空图》,她兴高采烈给他指:哥,你看,那就是北斗星,这么大呀,我还以为是把小勺子,没想到是把占了半边天的大勺子,哎那个M是什么?要是W的话就是皇后星座,M是什么?   还M呢……他狠狠吸口烟,忍不住笑——他当时仰起头,分明就看见一个硕大的W!   敢情皇后星座倒过来,她就不认识了!   可是,他也真是佩服她——那么浩瀚的一片星空,不管你面朝南还是朝北,都是星空下无比渺小的一粒灰尘,她到底是用什么角度,才把W看成M的?!   ……   然而,以后陪她看星星的,再不是自己了。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神色黯然。   对于向宁,他太了解了:向宁就是那种态度谨慎,但一旦决定就会始终如一的人。他似乎压根不用担心向宁会对桑离不好,也不需要惦记帮桑离打抱不平。他要做的,或许只是远远看着,需要的时候给点掌声和祝福,等到他们修成正果那一天别忘了送红包……   原来,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后就晚了一辈子。   也罢,也罢!南杨深深吸口气,摁灭手里的烟蒂。最后一丝光芒熄灭的刹那,他决定扮演好一个“哥哥”的角色——兴许也是扮演这个角色扮久了,他居然还有些乐在其中!   这真是奇怪的现象,本来,按理说他应该有点失恋的痛苦感不是吗?   那么,是不是说,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桑离?   不对不对……南杨的脑子有点乱:他们一起长大十八年,就好像树和藤,彼此依附,也难说谁在依靠谁。他们的成长是纠缠在一起的,这比亲情暧昧一点,比爱情又温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他怎么可能不爱桑离呢?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爱她都还嫌不够!   可是,听说她恋爱了,他有苦楚的失落、压抑的后悔,却并没有怆然的悲痛,或者撕心裂肺的苦闷。   这又说明什么……   想到这里,南杨已经有些理不清的混乱感,他忍不住捶面前的阳台栏杆一下,冰冷的质感瞬间夹杂一些痛楚沿神经末梢敏感上行。   他仰面看看天空,终于深深叹口气。   那就这样吧,南杨心想:既然一辈子都放不开,那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疼她,呵护她;既然已经晚了一步,那就再不多说话,只要站在她身边,就好。   比恋人远一点点,然而却永远都在——这样的位置,就是他能够看清她,却不至于伤害她的最佳位置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4) 九月的上海,低气压云团笼罩下,南杨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怀。   周三下午,照旧是桑离的专业课。上课的时候郭蕴华迟到了,四十五分钟的课就被压缩成三十分钟,不过好在是“一对一”,桑离伶俐,掌握得很快。   郭蕴华走之前还诉苦:“最怕这些当官的,他们一派任务,大家都得跟着忙。”   也是熟了,桑离敢和她开玩笑:“向叔叔也是当官的。”   郭蕴华瞪一下眼:“要是他来我还不伺候呢!”   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收拾东西去开会,桑离站在走廊上目送她走远,刚要转身,肩膀就被人拍一下。   回头,看见是高两级的师姐段芮,便打招呼:“师姐好。”   段芮探头看看楼梯口:“郭老师走了?”   “上面又来人了吧,”桑离同情地叹口气,“看样子又要有活动了。”   段芮咂咂嘴:“嗯,咱们学校就是一门类齐全的机动演出团。”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对了,演出结束后还可以用来参加晚宴,美女出场,蓬荜生辉。”   桑离笑:“师姐你真一针见血。”   段芮耸耸肩:“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桑离低头看看表,纳闷:“师姐你是这个琴时的吗?”   艺术学院每间琴房都分配了相应的学生,为了不影响彼此的练习,无论是上课还是练琴都按时间段交错开。桑离隐约记得段芮的琴时是在上午。   段芮笑笑:“专程来找你有事,师妹,我听说你钢琴弹得不错?”   桑离有点不好意思:“师姐,我不是学钢琴的。”   段芮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声乐专业第一名嘛,你可能记不得了,你专业考试二试那天,我是你的钢琴伴奏。”   “啊?”桑离瞪大眼,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印象。   段芮笑眯眯地看着桑离道:“想不起来是正常的,考生嘛,不紧张就不错了,哪还有空注意旁边那个伴奏的啊。”   她挽过桑离的胳膊走进琴房,顺手把门掩上:“我是来请你帮忙救驾的,师妹。”   “怎么了?”桑离不明白。   “我在‘中悦’兼职嘛,”她看着桑离解释,“就是那个五星级酒店,我每周一三五在那里弹钢琴。”   “哦——”桑离明白了,全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嘛,谁不知道?原来段芮是在那里兼职。   “可是大四第一学期就要考研了,所以我最近要去一趟中央音乐学院,去联系一下导师,”段芮有点无奈,“本来是想辞职的,可是想想回来后还要继续兼职赚学费,再说‘中悦’的报酬又不错……我就想,你能不能帮我代一个月的演奏?”   桑离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咱系有很多专业学钢琴的学生啊!”   段芮笑一笑,很直率也很坦荡:“师妹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不希望这么优厚的一份兼职被人抢,所以学钢琴的我不打算考虑。我听说你是学声乐这批学生里少数能给人做钢伴的人之一?你就当帮师姐个忙,报酬绝对不会少你的,也就一个多月,我一准回来!”   “我这水平,怎么可能去五星级酒店……”桑离觉得不可思议。   “会听的人不多,你是没看见,那里的咖啡厅整天也没几个人,”段芮不在乎,“就按你平时的水平,准备几首通俗易懂的弹一下就可以。”   话说到这样,桑离已经不能再推,想了想便答应:“好。”   那天段芮很高兴,一定要请桑离去学校外面的饺子馆吃晚饭。   段芮是那种标准的长腿、大眼睛气质美女,个子很高,走在大街上神采飞扬。相比而言,桑离显得静静的,或许更像小家碧玉。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5) 坐在饺子馆里的时候,桑离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可是长久以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藏在不需要别人知道,也不需要别人理解的地方,渐渐,她也就更加沉默。   段芮是何其聪明的女孩子,也不拐弯抹角:“师妹,别那么大压力。其实能出入五星级酒店的不过三种人,一种是压根听不懂音乐的有钱人,一种是能听懂音乐却未必有时间听音乐的有钱人,而剩下那点有钱又有闲还有品味的嘛……呵呵,数量太少,你可以忽略不计。”   桑离忍不住笑出来,差点呛到,咳嗽两声道:“谢谢师姐。”   段芮笑笑,喝口茶,刚想开口又皱眉,扬手叫服务员:“服务员!”   服务员一路小跑过来,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诚惶诚恐:“您好,请问要点什么?”   “把茶倒了,换壶白开水来。”段芮指挥。   服务员二话不说,端起壶就走。   桑离不明白:“这茶不好吗?”   段芮笑笑:“饭店里的免费茶水有好的吗?”   她教给桑离:“这种免费茶水大多是把茶底子晒干以后二次利用。你看刚才那茶,颜色混浊,不清亮,味道也不够清香,反倒有些发霉,这种茶喝了对身体不好,还不如喝白开水。”   桑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段芮笑笑,似乎更看出自己的这个小师妹是个从阅历到性格都很简单的人,便岔开话题:“师妹你很喜欢唱歌吧?”   “是。”桑离老实点点头。   段芮也点点头,微笑:“那好好练专业,将来再获几个奖,有机会的话去北京、上海找老师上几节课,别忘了你是学音乐表演的,舞台才是你的根,整天呆在学校里多没感觉啊。”   “北京、上海?郭老师教得很好啊。”桑离踌躇。   段芮笑了:“师妹你还真是新生。郭老师在省内是不错,可就咱们学校、咱们省这一亩三分地儿,你就算再好,获得的机会也有限,见识的人也有限。要我说,你就应该攒攒钱,有机会的话自费出张自己的专辑,然后拿着专辑去中央院或者上海院联系老师。收费可能贵一些,不过效果很明显。至于将来,你是愿意考研还是去歌剧院、部队文工团,那就看你自己怎么安排了。”   获奖?找老师?出自己的专辑?   桑离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醍醐灌顶”,可是这些,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或许因为她命好,从一开始就认识了向宁,认识了郭蕴华。然而这似乎又成为了一个固囿——她似乎从来没有试过去了解郭蕴华以外的老师,或者艺术学院以外的任何专门音乐院校。   看看桑离有些沉重的表情,段芮在饺子上桌的那一刻安慰了她:“不过也不用着急,你才大一,等你大二的暑假或者大三时候再出去见世面也来得及。再说,咱们学校历来也只送大四学生和研究生去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你利用这段时间卧薪尝胆好了。”   桑离看看眼前的师姐,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桑离上楼时各寝室的灯就呼拉一下子灭了,走廊上顿时响起高高低低的咒骂声。   还没走到寝室门口,她便远远地看见顾小影手里端个白搪瓷脸盆,脖子上搭条毛巾,站在寝室门口哀嚎:“啊!怎么熄灯了啊,我还没抹油油儿呢!”   也是刚洗漱完的穆忻跟在她身后笑出声:“你这方言学得还真快,前天还叫‘擦香香’,今天就叫‘抹油油’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穆忻和刚走到门口的桑离一起探头,便看见睡得迷迷糊糊的蔡湘从上铺爬下来找水喝,还没等走到桌前就一头撞在顾小影身上。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6) 顾小影气急败坏地骂:“香菜你没看见这么大的个活人站在这里啊?”   蔡湘伸手揉自己的胸,呻吟:“大晚上的你不上床睡觉,站那儿充什么钟馗啊?我好不容易早睡一次,还被你吵醒。唉哟我的胸,本来就不够丰满,万一停止发育怎么办啊。”   顾小影一脸坏笑:“香菜啊,不是我打击你,其实发育不发育的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A就是A——啊——松手你这个疯女人——”   407寝室又乱成一锅粥。   结果,桑离洗漱回来后,就看见已经睡意全无的蔡湘把顾小影死死摁在床上,两只手在顾小影身上抓来抓去。顾小影杀猪一样地惨叫,穆忻爬回自己的上铺,居高临下做现场解说:“现在场上两位选手已经展开近距离肉搏战,啊!蔡湘选手的魔爪已经伸向顾小影选手的前胸!顾小影选手的衣服马上就要被剥光了!啊——她要奋起了,天啊,她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反手扼住蔡湘选手的脖子,好!场上局势出现戏剧性转折,果然是饿虎能赢变态狼啊……”   刚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的桑离直接把一口水喷出去,一边笑一边咳嗽。   其实这是“混居型寝室”407常见的戏码:电视系蔡湘个子不高但力气不小,对待阶级敌人通常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扒衣服;管理系的顾小影属于快嘴快舌的被打压对象,不过意志很顽强,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设计系穆忻是坐山观虎斗的煽风点火型人才,不光解说、叫好、充当啦啦队,偶尔还吹几下看球时候常用的小喇叭……总之,这是个因为有一群很快乐的女生,所以就一直很和谐、很热闹的寝室。   桑离很喜欢407的混居生活,虽然因为没有分到音乐系自己的女生寝室里,而常常被负责下各类通知的班长大人遗忘,但是这种没心没肺没城府的生活令她很开心,很温暖。   开心的是彼此之间的不设防,温暖的是朝夕相处、掏心掏肺的好情谊。   桑离一边喝水一边笑着看顾小影和蔡湘打闹,虽然已经接近午夜,然而女生楼上仍然有来来往往的女生在洗漱或者褒电话粥。嘈杂的脚步声和时常响起来的笑声、拿腔拿调的歌声、装神弄鬼的尖叫声一起混杂在熄灯后的女生公寓楼里,别有一番青春洋溢的热闹。   现在想来,如果几天后桑离没有去替段芮代班,那么,她们的这种友情,应该会延续一辈子吧?   两天后,是桑离第一次替段芮代班的日子。   傍晚时有人敲寝室门,穆忻躺在上铺大声喊一句:“进来!”   段芮手里抱一件衣服,一边开门一边问:“桑离在不在?”   桑离急忙往外走:“师姐,找我有事吗?”   段芮看看桑离的打扮,惊讶地问:“你就穿这件衣服去演奏?”   桑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知道有些不合适,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便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已经是我最正式的衣服了。”   段芮若有所思地看看桑离,似乎已经猜到她家境一般,不过她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朴实、宽厚,也勤奋向上。   桑离问:“师姐,这样不行吗?”   段芮晃晃手里的衣服:“我带了件自己的演出服给你,看你和我身材差不多,应该没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抖开手里的裙子:长而柔软的黑色长裙,泛着高贵的绸缎光泽,靠近左肩的位置镶一串绵延向下的花朵,也是绸缎质地,在灯光照耀下隐约泛出绛红色泽。   桑离吸口气,轻轻接过去,手指触上那柔软面料的瞬间,绸缎和皮肤几乎融到一起。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7) 段芮笑笑:“这是我定做的,如果你喜欢,下次带你去做,也不贵。”   桑离有些犹豫:“万一给你弄脏了怎么办?”   段芮挥挥手:“多大点事儿啊?脏了就洗,洗坏了就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话间穆忻也从上铺跳下来,一边摸演出服的料子一边感叹:“好漂亮……早知道我也学音乐了。”   段芮笑笑,嘱咐桑离:“如果有人给小费你就拿着,那边外国人多,点的曲子也不难,无非就是些《茉莉花》什么的,你就当平日里练琴了。”   桑离还是有些忐忑:“万一点的曲子太难……”   “你以为他们是谁啊,”段芮戏谑地看她,拍拍她手臂,安慰一句,“最多不过是车尔尼六级练习曲的水平,放心吧。”   听她这么说,穆忻也觉得有道理,转头对桑离道:“师姐说得对,你别总是自己吓唬自己,谁怕谁啊!”   桑离终于深呼吸一口气,做背水一战状。   不过,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那天晚上的咖啡厅里,还真就有行家在座。   他叫沈捷——是中悦大酒店的新任总经理。在此之前,他曾做过中悦集团下属数家酒店、度假村的驻店经理,然而除了高层,还真极少有人联想到:董事长夫人也姓沈,名叫沈悦梅。   自然更是少有人知道,自小便随母亲学音乐的沈捷,其钢琴演奏水平或许并不在专业演员之下。   沈捷第一眼看见桑离的时候,其实只想起了一件事:雇佣童工是犯法的!   那天,中悦大酒店咖啡厅的角落里,他好奇地看着那个纤瘦稚嫩的背影,看了一会,挥挥手叫侍应生过来问:“你好,我想问问那位弹钢琴的小姐是谁?”   侍应生没有见过沈捷,只是看出眼前的男人气度不凡,便毕恭毕敬答:“对不起,具体姓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位小姐也是替人代班,每周一三五会来。”   “代班?”沈捷皱皱眉头,“她多大?”   侍应生一愣,不知道眼前的男人问这个干什么,正犹豫间,身后的部门经理却认出了沈捷,急忙走过来打招呼:“沈经理。”   沈捷指指桑离问:“她满十八岁了吗?”   部门经理看过去,笑了:“哦,她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原来那个说是有事,请她来代班,为期一个月。既然是大学生,应该满十八岁了。”   沈捷点点头,似不经意提起:“她不是学钢琴的吧?”   “是吗?”部门经理有些惊讶,试探着问,“那沈总的意思是……”   沈捷想了想,翻翻之前拿在手里的曲谱,往一张小纸条上写几个字递过去:“把这张纸条给她,让她弹这上面的曲子。”   部门经理虽然摸不清沈捷的意图,然而还是照办了。   纸条递到桑离手上的时候,桑离一下子就愣了。   三个字,流畅大气的手书:《绣金匾》。   桑离下意识抬起头,往角落里看过去,那里隐约的人影微微抬抬手,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   桑离有些头疼——因为田淼学钢琴的缘故,桑离曾见过她考级的时候练习这首曲子。这是首细腻的抒情曲,在抗战的大背景下,所蕴含的情怀深情而动人。弹奏的时候对双手配合度要求很高,旋律音部分要流畅亲切,旋律以外的音则要轻柔灵动,不仅要使音质清晰,还要使旋律线条突出。整首曲子的速度快慢相间,起伏有序,忽而活泼欢快,忽而绵长悠远。还有一段则是两手交叉弹奏的重复音,下手不能太重,却又要轻巧得清楚,从而增加该部分的欢乐气氛。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8) 桑离不知道点这首曲子的人是离休干部还是耄耋老人,不然怎么会对这种曲子感兴趣?不过她还是认命地接过曲谱,试着弹奏。她不知道,当前几小节的音符滑出时,沈捷先是皱皱眉头,然后却微笑起来。他看她的目光,既像在看一个漂亮女人,又像在看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甚至还有一些追忆,仿似在看一个亲人……   晚上十点,桑离结束演奏,准备去洗手间换下演出服的时候,却有侍应生走过来,微笑着对她说:“小姐您好,我们沈总请您过去一下。”   桑离警觉地问:“沈总是谁?”   侍应生好脾气地答:“是我们酒店的总经理。”   桑离脑钟警铃大作——难道自己的拙劣技术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忍不住埋怨段芮:早知道不能相信她的,能出入这样五星级酒店的人,非富即贵,谁还不会弹钢琴了?就算不会弹,还能不会听?   还有点内疚:看吧,自己就这么毁了段芮的兼职,看样子自己是没戏了,估计段芮这份优厚的报酬也没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走到沈捷面前,看见他的一瞬间桑离一愣,没想到中悦的经理居然会这样年轻!   他有多大?二十几?   “真不好意思,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男人好听的声音响起来,桑离大骇,难道他有读心术?   而他还好性情地给她解释:“不用害怕,只不过你的表情和很多人的表情一样,我习惯了。”   他推给她一套杯碟,问她:“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桑离有些局促地坐下,低声答:“茶。”   沈捷笑笑:“我以为你会先推辞,然后有点恐惧地问我为什么要叫你来。”   桑离在心底叹口气,暗自想:师姐我帮不了你了,你原谅我吧!   这样想了,索性胆子也大了一点,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有点僵:“沈总,其实我不是不恐惧的。”   沈捷笑了,伸手示意一下:“尝一下吧,看这茶你喜欢吗?”   桑离狐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多废话,想炒了自己就明说,怎么弄得好像真请自己喝茶一样?   不过多想也无用,她拿起杯子喝一口,一种淡淡的清香顿时弥散开来,直沁入心脾。   沈捷笑笑:“安溪铁观音,乌龙茶的一种,这是今年的秋茶,俗称‘秋香’,香气高,但是汤味比较薄。它的采制技术很特别,不是采摘非常幼嫩的芽叶,而是采摘那些已经全部展开的叶片。这种茶的好处在于就味道而言有天然兰花香,就功用而言既可以减肥美容,又可以提神防癌。”   “哦——”桑离点点头,举起杯子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然后放下杯答一句,“不好意思,我不了解茶。”   “哦——”沈捷学她,而后笑,“那你对什么比较了解?我猜应该不是钢琴吧?”   听他这样说,桑离有些尴尬,不过还是答他:“我是学声乐的。”   “声乐?民族唱法?”沈捷突然来了兴致。   桑离硬着头皮答:“美声,女高音。”   沈捷疑惑地打量桑离:“这么瘦,学女高音?”   “或许将来会胖的,”桑离耸耸肩,“再说刚刚读大一,将来的路还长。”   沈捷笑起来,之后才问:“冒昧地问一句,小姐怎么称呼?”   桑离的警铃又开始响,可是再想想,自己不说,段芮也会说的,既然来了,还怕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便答他:“我叫桑离。”   “桑小姐,不如我弹琴,你来唱歌,好不好?”沈捷突然兴致盎然地提议。   “啊?”桑离吓一跳,“可是,您是总经理啊。”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9) “谁规定总经理就不能弹琴了,”沈捷意味深长地笑笑,“桑小姐,你在怀疑我的钢琴水平?”   “不不不——”桑离摇头,心里却在想:我就是怀疑,也不能直说啊。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沈捷这次笑得温和儒雅:“告诉你个秘密吧,桑小姐,在学习酒店管理之前,我学的可是钢琴和作曲。”   “真的?”桑离吓一跳。   “当然是真的,”沈捷站起身,优雅地半弯腰,做个邀请的手势,“桑小姐,请问你可以和我一起合作一首歌吗?”   桑离下意识地站起身:“什么歌?”   沈捷转身带她走向三角钢琴的方向,一边走一边答她:“舒伯特的《摇篮曲》。”   “啊?!”桑离又受刺激了。   堂堂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钢琴专业科班出身的英俊男人,放在店里只是站着也可以吸引无数目光吧?折腾这么一大圈,就为了弹一首声乐入门歌曲?他也不怕被人笑话?   然而,待站到钢琴边,看见沈捷低头轻轻碰触琴键的刹那,桑离突然恍惚了。   这个侧影,多么像是向宁?!   这么久了,她仍记得那时候的那首《小背篓》,记得那个干净帅气的男孩子坐在钢琴前,十指如飞,身体舒缓如伸展的琴弓……   音乐渐渐响起: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哆西哆来嗦,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咪发来哆……   桑离站在钢琴边,表情温柔地看着眼前男人隐约的侧脸,以及黑白相间的琴键,随着他的琴声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安睡在摇篮里,温暖又安逸;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世上一切美好的祝愿,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   这样唱的时候,她又有些恍惚了,好像看见了照片里的妈妈,她轻轻拍打桑离小小的襁褓,唱着这首歌;又好像看见了微笑的向宁,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怀抱温暖……   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记忆里,便没有看见,沈捷也有一忽儿的走神,然而很快便又回到眼前的情境里。他抬起头,看身边的女孩子:柔软贴身的绸缎质地演出服,黑色真是很适合她白皙的皮肤与稍稍清冷一点的气质;目光安宁,神情温柔,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幅油画!   一曲终了,四周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桑离恍然回神,发现咖啡厅里的客人已经很少,可是每个人都在鼓掌——甚至还包括侍应生?!   桑离撇撇嘴:多么蹩脚的马屁,傻子都知道掌声是献给“帅哥+大BOSS”的。   沈捷倒是不以为意,还坐在琴凳上微笑,问她:“我请你吃宵夜,能否赏光?”   桑离心里干脆冷冷哼一声——拙劣的泡妞手段,大叔你三十一了好不好?又不是十三!   脸上却客气而疏离地笑,婉拒:“很晚了,不麻烦您了,再见。”   也不等他站起来,略微弯腰鞠一躬,拎上包就往酒店外面跑,连衣服都没换。   边跑边想:末班的102路公交车,应该还能赶得上。   等到跑出中悦大门后,桑离回头看看酒店高耸入云的尖顶,有点恍然一梦的感觉。   该怎么形容这个晚上呢——艳遇还是劫数?   另一边,沈捷看着桑离消失的背影,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隐隐的笑容。   这个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一首歌,她居然都能唱出一个母亲的幸福感! 鸳鸯两字怎生书 PartB(10) 沈捷很欣赏她的音乐感觉——有些东西,是后天再刻苦也学不来的。   比如乐感,这种东西几乎就是天生的。   那么,这个小姑娘岂不就是个天才的歌唱演员?   或许,她就是那种“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漂亮、音质好、乐感好、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体重大约五十公斤出头,唯一有问题的是,对于学美声的人来说,她太瘦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想到一半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他想这些干什么?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中邪了,居然无聊到要来弹钢琴?!   他好像这时才想到咖啡厅与酒店大堂毗邻,估计用不了多久前台的姑娘们就会把自己今天的“事迹”广为散播。或许里面还会加上关于桑离的成分——比如新来的总经理连代班的大学生都不放过,“泡妞”的手段越来越花样百出,不仅卖笑还卖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又想起桑离姣好的面容:她的脸上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的稚气,可是却丝毫掩不住那些美丽的锋芒!   这些年也算见过无数美女的沈捷知道:这个女孩子,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因为她太漂亮。   男人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面前,大多抵挡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   那他沈捷呢?   他自认并不是柳下惠,正相反,他对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还很有些好感与好奇。那么,他要出手吗?   作为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大学生,应该还是有很多人生理想的吧?估计这是朵还没有见过风雨的小花,爱情对她们来说是高于一切的事情。按照他沈捷的习惯,这样的花朵他是从来都不碰的。可是偏偏这个又是艺术院校的学生,这些年,作为一个旅馆业从业者,他见的艺术院校女生还少吗?就说他在深圳中悦做客房部经理的时候,每周末不都看见来自京城名校的漂亮女生乘飞机赴深“打工”?要说现在的老板们口味的确是刁多了,就算找个能定期陪自己出席晚宴而后再进行“私人活动”的女伴,也要在要求对方年轻漂亮之余进一步要求其知识够渊博、外语够流利、气质够高贵、学历够夺目……并且,最好还是随传随到,得体懂事。   换言之: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既然出来混,就要懂江湖上的规矩——比如有些问题可以用钱解决,也就只能用钱解决。如果胆敢纠缠其他,那估计就不是少胳膊少腿的问题了,你就算是想被毁容也完全可以满足你……   那么,桑离呢?她会属于哪一类?   其实桑离在那个月里曾经一度很头疼:只要她去中悦,就一定会遇见沈捷!   他常常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弹琴,偶尔还会在她休息的时候给她指一点技巧。不过,他再也没有坐在那张琴凳上弹过琴,甚至就连做示范都没有过。   有的时候她也被侍应生请去他的座位上坐一坐,聊一点和音乐有关的话题。他的知识很渊博,反应也很快,然而桑离很明白地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怎么可能是一类人呢,他比她大十二岁,她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升初中,或许她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恋爱了,现在她恋爱了,而他已经站在五星级王国的顶端,在距地面二百余米的高空俯瞰世人……   她斗不过他的。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可能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怎么会不恐惧呢?她当然害怕——她怕有一天被此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可是,自己又能卖几个钱呢?   而且,对方除了聊聊天,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图啊?   这样想着,桑离便渐渐不再害怕沈捷。   渐渐,她习惯了和他聊天,听他讲讲国外的那些故事。他给她描述朱利亚音乐学院,那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近百年的历史,每年仅仅百分之七的入学率,随时有机会看百老汇的戏剧,在那里,唱歌不是模仿而是创造,是打开你的心,唱出你自己的声音,你要随时记住,这世界上一切美妙动听的旋律,都可以成为你自己的……   这世界光彩流离,充满诱惑,而这些诱惑,都在桑离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过的远处。   生活打开一扇门,门后风景无限,然而通往这扇门的道路,你敢不敢走?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 -------------------------------------------------------------- 书籍名称:别离歌 作者:叶萱 本书籍由网友“徒劳的呼唤”上传 日期:2009/12/29 11:19:09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